贺先为大晚上的跑到街上去买了一碗面,天高皇帝远的小地方宵禁不牢,都邺好一些,也就是勉强做个样子,贺先为赶在摊主收摊前的最后一刻,自己在外头吃起了独食。他匆匆挑了几筷子加了葱油的汤面塞进嘴里,一边叫老板拿了几块剩下的面饼泡了汤涮涮嘴,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认定自己是给谢白忽悠了。
——可还能怎么办呢?谢大忽悠自觉自己已经忽悠完了人,功成圆满,转头关了屋子在房间里睡自己的大觉——也不知道谢疏止吃错了什么玩意儿,屁事没见他做,一天先要睡八顿觉,秋叶还见怪不怪地哄着他。百废待兴的燕朝剩了各种遗留问题压在各方人马头上亟待解决,他倒是率先过回了年少时候的那种惬意的少爷日子。
贺先为心事重重,面摊的老板赶着回家,他‘呼噜’一大碗举头喝下,把剩下的面饼打了包回府中——刺史失踪,府上着火,李德平府上人进人出,当地的司马做主,给贺先为这位地方大员找了一处富商的宅子暂时落脚,他顺手一并把谢白二人呼噜进去了。
他心里有事,步履匆匆,脑子也跟不上趟,吃独食完了还要打包回去,叫人一眼就看出了他去干嘛。打包也就打包了,贺先为打着吃独食的主意,完全没想到要给家里两个活口带点儿什么,只是经历了一趟灾年,舍不得浪费,带的都是些残羹剩饭——早先年间要是有人和他说,贺先为,你再过几年,上大街上的面摊狼吞虎咽一回,吃独食就会令你快活,剩几块饼还要打包回去,贺先为指定嗤之以鼻,他连街上开的摊子是卖的什么都不知道——结果就这么被秋叶在卧室门口撞破了这尴尬的吃独食现场。
贺先为看了看手上的纸包,又看了看远处的秋叶,很想脚下一扭转头就走假装自己是路过,但秋叶已经看着了他,快步向他走过来。
贺先为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妹妹!嗨!这大晚上的还没休息呢!我......你吃饼吗?”
秋叶摇了摇头,朝他拱手行了一礼,道:“贺大人,早上的事对不住。冒犯了大人,我心里十分过意不去,如果大人有什么差使的,尽管使唤我。”
谢白和贺先为是处随便惯了的,加上谢白自己常年不是个东西,压根不认为他对待贺先为的方式有什么问题。秋叶从小长在谢白身边耳濡目染,所幸年纪小,荼毒不深,勉强还有一半算个东西。她的良知闪了闪,还记得自己有那么些的‘过意不去’梗在心里还没处理。莱芜的事还没解决,贺先为往后肯定少不了要和谢白打交道,于是她挠着脑袋跑出门找人道歉,总不好把关系弄得太僵。
“嗨!”贺先为摆摆手,还以为是来抓他吃独食的呢:“谢疏止......谢疏止那尥蹶子的驴我还不知道吗?没你的事,别瞎想,啊,妹妹。”
他从纸包里掏出一个干净的饼,拿油纸垫了递给秋叶,眼神示意她。秋叶不爱吃,但她觉得这是和好的信号,于是也皱着眉接过来,在饼上啃了一口。
贺先为说:“不用叫我大人,你要是卖我一个亲,叫我哥哥、大哥都行。”
贺先为抖抖手,靠在院中拱门的墙壁上,自己也拿出另一个饼低头啃了起来:“我们几个小时候......你可能也听疏止说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都是几个纨绔苗子们凑在一块儿玩得开。家里富贵,又对我们这些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老二老三老小们没多大指望,管束不严。那会儿可真是走鸡斗狗地招人厌,每天聚头在一块儿就想着怎么顽。”
“疏止的情况和我们不太一样,比我们更畅快些——他是家中的独子、顾北的小侯爷。母亲有实权父亲坐位高,还有宗元公主给他作保、纵着他,宗元公主对孩子可真是娇惯,先皇待他也亲昵,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们那时都羡慕,他说话,那是很算数的。”
贺先为一边低头快速啃着饼,一边回忆往事:“但是混久了,就觉着他跟我们身上有些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不是权利啊地位这些,一群屁大点儿的小孩,就算有了意识,身份都差不多,对这些不太计较。但谢疏止,天生就有让人安静听他说话的能力,他在我们中间是最闹腾、最皮实的那个,我们出的那些坏点子,有一半都是他贡献出来的。但他做事知道什么叫行止有度,自己干干就算了,不会叫人拿他的话,再加上他那张脸——所以我们家里头老觉得谢小侯爷是跟着我们玩坏了,自己不懂事,干净得很,还责怪我们为什么带坏他,挨了好几顿打。谢疏止要是见了可会叫了——‘伯伯别生气,是我的错,我先跟着硬拉着先为一起闹的,要罚连着一起罚我吧。’”
贺先为翻了个白眼:“谁敢真罚他?但这么几句卖乖的话下来大人们气也消了,就会冲着我们这群不肖子大吼‘看看人家’!真是天老爷的,最听的就是他的话好不?”
“不过也算他讲义气吧,小孩没个成算,被坑多了,还是愿意跟他顽。”
两人站在卧室前的院子里匆匆把几块饼都啃完了,秋叶安静地听他回忆往事,谢白不大会跟她讲这些事,谢白在京中当个纨绔的时候她还没出生呢。秋叶听了半天,没能领会精神,只能接着听贺先为东拉一句西拉一句的回忆:“——说句不尊敬的话,穆将军这样的人,无悲无喜、沉默寡言,天生就是个杀星,托了破军命来到世上,注定是要搅和起腥风血雨的——很多人觉得疏止不像她,更像温柔多情的谢礼伯伯。”
说这话的时候贺先为总能回忆起谢白小时候的模样,他面孔姣好,眼睛却很黑,他站在人群中间端着那双眼睛打量周围人,明明个子只有一点儿,可当他需要安静下来的时候,你一眼就能看向他。
“可那到底是穆将军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血脉,怎么可能和她一点儿都不像呢?——快回去睡吧妹妹,我知道谢疏止是什么样的人,不跟他计较,你也快别放在心上了。”
谢白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但睡得很沉,不知道两人背着他在夜色里分享了共犯的独食。
第二天他一早起来,头还正疼着,也没梳洗也没喝药,整个人看世界都打着圈,秋叶匆匆跑来通报:“不正经,杨武君回来了。”
杨武君为掩人耳目,一路并未着甲,穿着一身轻快便装往前头一站像座山似的,他往前一迈步回报:“属下迟来,已照将军吩咐,李德平残部俱已擒回,现下已于牢中等候发落,桑中李家旧宅并无人事损伤。出示信物后,李管家的老管事为我们行了方便,徐小公子也已接回,吃了些皮肉苦头,郎中看过,并无大碍,属下请示了贺大人,暂将小公子安置在医馆中方便照料。”
杨武君紧接着道:“并未寻到其他活口。”
谢白叹了一口气,已经猜到了这个结果:“交给贺先为处理吧,他会替那些孩子寻亲,安置受害遗属的。”
偌大一个李家,南运商会的牵头者,这场动乱本该和他们毫无干系。谁知道仅是几天的变幻,命运之手轻轻拨弄了云隙,最后竟只剩下了一个徐云,和一个侥幸的女孩。
谢白说:“明日我们便启程回京。”
杨武君回道:“是。”
待杨武君走后,秋叶才探出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谢白:“......不正经。”
谢白看向她。
秋叶试探着问:“云儿怎么办?”
李家在他们陷入困难的时候施于援手,给了他们安生的三年,这是恩义;徐云自小在他身边长大,他们二人教着他言语、识字、开蒙,不可谓不深厚情感,这是情义。何况江山有乱,世事迭代,兴亡总是百姓苦,这一回终究是他们迟了一步,他们食君之禄,没能做好,这是无可辩驳的错处。于恩于情,谢白都不会丢下徐云不管。
而且......而且......徐老爷把徐云托付给了他,他拿过了那把钥匙。
谢白轻声说:“李家已经没人了,我听说商会那边将一些铺子田地折了价卖给了云儿,这钱存在庄上,动不了他的。剩下的产业可以找人照看,等他大了之后再接手,这边的老管事也能帮着看顾。云儿的话......”
谢白说:“他若是愿意,可以跟着我们走。”
秋叶眉头皱得更深了:“你去跟他说吗?”
谢白抬头看了她一眼,秋叶浑身一激灵,连忙逃跑:“那什么,我还有事,我先回去收拾东西。”
他们俩的东西早在下江那一夜的大火中烧了个精光,哪里还剩下什么东西,拍拍屁股就直接走人了。
秋叶只是不敢面对徐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