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风寒,呜咽似泣,白绫如雪,仿若天地哭冤戴孝。
祖母身披素服,乌发一夜全白,似那被风吹落的灯笼,残破寥落。而他弱小的身躯裹在孝服底下,那般摇摇欲坠,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
是祖母拿命周旋,用尽一世筹谋,才堪堪瞒天过海,送他出玉京过天山至边郡,撑起了他的一片天。
而今祖母倚着藜杖,依旧在那廊下,脊背弯曲似丘,面容沧桑如槁,翘首以盼,望穿了前世今生,盼他归来。
姜孟禾踌躇在殿门,跟前无一物入得他眼,他只看着他的祖母,那个蜷曲的小小身影,好似巍峨宫殿中的一座钟摆,见证了许多沧桑而历久弥坚,前世他也是这般与她相见,又与她再见。
他以为再也无法承欢她的膝下,再也无法得到她的殷殷关切,以为他永远失去了一心一意只疼爱他一人的祖母,他以为他真的是个孤家寡人了。
但他重活了,他又有祖母了。
“太后,小殿下到了。”柳太后的近身大宫女紫罗靠在她近前告诉她,“小殿下身高九尺,一双丹凤眼和吴王一模一样。”
姜孟禾跪下行大礼,柳太后没有上前,仅抬手让他起来:“祖母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好孩子,上前来给祖母看看。”
姜孟禾望着她慈爱的神情与空洞的眼睛,心中似挖了一口苦井,苦得他难以下咽,眼睛泛起了红,偷偷擦了泪水,膝行至她身前,牵着她的手靠在自己的面上。
“崔山把你养的很好。”柳太后泪光闪烁,含着笑,摸索着他的脸,想象着他现在的样子,“身上没有伤吧?”
“孙儿本事高强,没受伤。”姜孟禾哽咽了,吸了吸鼻子,才能好好说话,“祖母好吗?”
姜孟禾在边郡,不好写信进来,以免让澄丰帝疑心。
他这一问又不仅止于此,时间久远的似是能追溯到上辈子。
柳太后却不察,只道:“祖母很好,阿颜那小妮子嘴巴甜,每回有你的消息就进宫来与我说,常常伴我左右,祖母好得很。”
姜孟禾再不能忍,呜咽道:“您的眼睛都看不见了。”上一世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早知这样,他再不逗留。
紫罗擦去眼角的泪,说道:“太后的眼睛是年前才看不见的,太医开了好些药,兴许明儿就看得见了,小殿下不要担忧。”
“人老了哪有不生病的?”柳太后手上沾了他的眼泪,很是心疼,“快起来吧,我们回屋里去说话。”
两人进殿后,各自净了面,宫人奉上茶才入座好好叙话,姜孟禾也暂放两世思念。
“祖母,那个双禄是什么人?”姜孟禾离宫后,嘴巴变糙了喝不出好茶,即便回来,也不似少年时,只当它解渴之用,灌了两口,放下茶盏道,“今日就是他接的我。”
“怎么是他接的你?”柳太后意外的神色一闪即逝,“他惯会顾弄玄虚,爱争先卖弄,你不用理会,他不是祖母留给你的人。”
姜孟禾:“不是他在照看崔夫人母女吗?”
“皇后宫中伺候的人虽多,但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宫人就能入内的,他一个管杂物的小太监只能跑跑腿罢了,祖母另派了人照拂她们。”太后脸朝着他,虽瞧不见,却明镜似的,“倒是你,阿颜待你可体贴?”
“啊?”姜孟禾没想到祖母会这么问,“她——”
他不知如何回答,近年来,崔颜也过得很苦,她从崔将军那里收到的家书,提到他的不过寥寥数语,愿意凭此入宫亲近太后,不止是看他们祖孙可怜,其中想必还有要太后庇护的意味。
若是他说崔颜一心想嫁给太子,对他避之不及,祖母恐怕对她生出嫌隙。若是说他对崔颜有情,祖母说不定会极力阻止崔颜与太子的婚事,这便是与澄丰帝为敌,会将祖母置于险地,更是不可。
柳太后见他三缄其口,也就明白了:“她是个好孩子,这些年多亏有她,祖母才不至于老怀寂寞。你要好好谢谢人家才是。”转而对紫罗道,“明日在宫中设家宴,你去帮我给那孩子下个帖子。
紫罗笑盈盈地领了命:“还用阿颜小姐上次给您制的茉莉花笺可好?那花笺带着茉莉花的香味,很是精致。”
柳太后也笑着点头。
甘醇清雅的茉莉香让他梦回躲在她的内室的那些日日夜夜,那是他前世一生都无法想象的美满。浑身伤痛算什么,知有她相伴,即便支离破碎,也甘之如饴,姜孟禾生出一种怅然。
名为家宴,澄丰帝,天后与太子也在“家人”之列。她与他再次相见,再不似那时贪欢似的肆意了。
“也给徽伯侯下一张请帖。”太后对紫罗道,“无论他如何对待我们,我们只管做好自己,别失了道义体统。”
紫罗称“是”,赶着下去置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