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开信笺,檀香扑鼻。但见蝇头小楷写道,“锦儿近日可好?闻你一人负累府中杂事,又闻知远沉疴,吾二人心如煎。然观星象紫微渐明,当有转机。汝且宽怀,勿忘晨昏调羹汤,夜半添香炉。今岁荔枝新贡已分得两筐,随信附来。”
收起信笺,便见小厮们往院子里抬荔枝,正是加急赶来,众人看着新鲜,早有书辰冬画他们拿去一筐用碟子泡了。苏锦书望着竹筐里玛瑙似的红果,忽觉眼角酸涩。
从前苏幕也能在这个时节收到一些新贡荔枝,常常吃到剩了四五个的时候才报到她的院落,待她赶到正房时,赵氏和云书早就吃得一干二净了,此后她便再不吃这些。
自嫁入宁府,长夫人和林氏待她向来万般体贴,便是远隔千里也处处思念。
宁知远看着书辰喜滋滋地捧过来的一盘,便拈起一枚,剥开冰绡似的薄皮,“母亲在家时就总说你瘦得可怜,非要养出个杨妃模样才罢休,没想到去了剑南也惦记着。”
说着将莹白果肉递到她唇边。苏锦书就着他手指咬下,甘汁溅在月白衣襟上,倒真似雪里红梅。两人相视一笑,檐角铜铃被暖风吹得叮当响。
转眼芒种将至,苏锦书按着京中贵妇的规矩,在公主的指导下开始往各府递帖子。那些人家交好,那些人家互有恩怨,那些人家以后会常来往,苏锦书日日被折腾得一个头两个大。
多半会有周京荣在一侧打趣“你也有今天”,说着便打闹起来,非得公主和冬画在一旁劝架才肯罢休。
这日夏日午后,黄昏时分的夕照把院子映成金黄一片,几个人在杏雨轩打打闹闹好不快活,急得公主在旁边只喊“苏锦书你管不管你的宴请名单了”“周京荣你给本公主老老实实坐下!”房里的婆子丫头们看着她们几个嬉闹不休,也无奈地笑着叹气。
“说句正经话,”公主一面摁住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周京荣,一面理了理头发对苏锦书说道,“宫中杏花四季常开,你可以试试做药引。邀请一些和皇后娘娘关系亲近之人,到时候摘杏花可能容易些。”
苏锦书也收起笑意,纳罕道,“宫中杏花岂是能摘的?我虽有此心,也只是想着你和承泽殿下能不能试一试。”
公主摇了摇头,“我去了宫里好几次了,这皇后娘娘不知道抽哪门子风,突然刻薄了起来。我想着这次宴请能不能请几个和中宫走得近的妇人,投其所好套个近乎。”
周京荣摇头笑道,“投其所好?你们哪知这里的门道,这些人都一个心思九个弯,你不如先把这些妇人的喜好记下来往后才有的聊。只是这么一来估计得个两三月,药引子我看还是等承泽殿下更靠谱。”
公主叹了口气,只是说道,“他的归期也无定数,还是我再多跑一跑吧,芒种前日朝中无事,你和宁知远说说此事,让他陪你看看这宴请的筹备。”
“早说过了。”苏锦书笑,“他虽有意阻拦,如今家里却也不是他说了算,他生了气去忙他自己的事了,不过这也不成什么问题。”
“哎呦,这话说得我一个外人不该在这里!”周京荣捏着她的鼻子笑道,“眼见着是两口子了,这小别扭闹得好不害臊!”
几人又打打闹闹,终于迎来了芒种时节,有了满月宴的经验,苏锦书这次办得好了许多。
许多妇人知道苏锦书爱杏花,便专门送了她几个中宫赏赐的杏花香囊,苏锦书也没客气,都收下了。
除了互赠礼物,便是闲话家常,宫廷秘闻,茶盏点心,不管出嫁前还是出嫁后苏锦书都不感兴趣,却也少不得耐着性子听。
只是也有不少闲话专门说给她听,躲也躲不掉。李尚书家赴宴,才转过影壁,就听有人嗤笑,“宁家少夫人倒是会钻营,前月还往太医院跑断绣鞋,如今倒有闲心插花斗茶了。”
苏锦书佯装不觉,捧着青瓷盏与众人品评雨前龙井,袖中却将各家夫人喝的什么茶、戴的什么香囊暗暗记下,思量着日后或许能用上。
待到送客后几人真是松了一口气,连带着公主荀卓卿和周京荣也赶紧陪她收拾完残局后便各回各府了,苏锦书赶紧去了房中躺下休息。
暮色四合时,忽闻前院喧哗。苏锦书心头猛跳,茶盏尚未搁稳,就见何辰白着脸闯进来,“将军下朝路过朱雀街,咳血染红了半边轿帘!”房内外霎时噤声,苏锦书霍然起身,石榴裙扫翻了一地茶点。
冲进卧房时,宁知远正喘着粗气倚着锦枕,嘴角还凝着暗红血痕。见苏锦书鬓发散乱地扑到榻前,反笑着用拇指拭她眼下泪珠,“夫人这模样,倒像话本里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来得正巧,我有些话……”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呛咳,点点猩红溅在身侧的苏绸红锦上,竟比窗外石榴花还要刺目。
苏锦书赶紧把衣服脱下,和众人手忙脚乱把宁知远扶下歇息,房中端来一个药炉子在堂上,苏锦书便命人快煎一些先压一压势头。
“少夫人,这药得灌一夜呢。等到了四更天才能喝最后一剂。”书辰担忧地看着他二人,“你且去歇息一会儿,咱们轮着来。”
苏锦书疲惫地笑了,“你且去歇着吧,等四更天的时候来就好,我怕到时候睡过去。”
书辰见她执意陪着,便也不再多话。
是夜,苏锦书守着药炉不敢合眼。忽听纱帐内传来呓语,撩开一看,宁知远双颊烧得绯红,玉冠不知何时散开,青丝泼墨般铺满绣枕。“……锦书……”他忽然抓住她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别去求她们…那些诰命夫人,杏花香囊……有问题……”
苏锦书顺着他的力道坐在他身侧,抚着他的脸大惑不解,“什么?今天宴请的夫人?”
宁知远眯着眼点头,“我去查了一些……杏花香囊里都是皇后和太医院他们做的,你记得……”
房内有晚风拂过,苏锦书浑身发冷。原来他去忙自己的事,是强撑病体去查她近日接触的贵妇。
苏锦书迅速冷静下来,看着宁知远长眉皱起,想来是难受得紧。正要抽手唤人,却被宁知远拽进怀中,烧得滚烫的人含糊呢喃,“娘娘给的香……千万别碰……”
苏锦书僵在他炙热的怀抱里,听着窗外竹叶簌簌,忽然想起有些时日宁知远烧起来,便会甚是痛苦地唤着“娘娘”。
皇后娘娘爱用杏香,苏锦书也爱用杏香。怕是她的香让意识不甚清楚的宁知远心生恐惧。
宁知远与中宫素来无怨,为何如此惧怕?这毒莫非真是中宫下的?
待到他迷迷蒙蒙又平静下来,苏锦书僵硬地起身,去熬好今夜的最后一剂药放至温碗执壶中,便躺在他身侧等四更天后再给他服。
三更天过了大半时,高热稍退。宁知远睁眼见苏锦书蜷在一旁,手里还攥着半湿的帕子。烛光透过纱窗,照见她眼下青灰,却比满室药香更催人心疼,他轻轻抚上她的脸,却惊醒浅眠的人。
“可还难受?”苏锦书迷蒙间去探他额头,指尖却被吻住。宁知远眸中雾气氤氲,眼眶发红,“得妻如此,便是此刻赴黄泉……”
“胡说!”苏锦书急得去捂他的嘴,反被握住贴在胸口。隔着单薄中衣,心跳如擂鼓阵阵。
宁知远微笑道,“好了,我闭嘴。”
苏锦书搁下万千思绪,只是探到他身上已经大好,便叹道,“这件事多谢你劳累一番,她们的香包我回去房里就扔,以后也会万分小心。现在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儿。”
正说话间,宁知远又剧烈地咳了起来,正赶上四更天的梆子响了,书辰和众人都进来惊慌失措。苏锦书抚着宁知远的背,又命众人关好门窗,去取了药来喝了。
喝完正欲躺下,便见何辰在一侧惊慌道:“这可如何是好!这苏绸红锦上全是远哥儿的血!”
房内众人被这一声惊到,苏锦书赶忙探头来看,却见御赐的苏绸红锦袖口处一片暗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