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今儿个天不亮时好像下过一场小雨，地上泥土黏糊糊的。

车厢里定是有人从泥道儿上踩过，那狭窄的小过道印了一串黑褐色的鞋底印，脚印周遭还瘫了些泥水，像流脓似的恶心。

有人好干净，踮起脚走路，小声骂骂咧咧，计计着“脚底都蹭不干净”，“火车上没个收拾卫生的”……

一条过路挤得厉害，周启尊被后头一件大行李箱推死，只好侧过身，猫起腰钻缝，几步路走得过五关斩六将，终于走到了自己座位，坐下来舒舒服服喘一口气。

周启尊买得靠窗的座位。乘任何交通工具，他都偏好靠窗，看看风景，解闷儿，会舒坦些。

耳边嗡嗡闹闹地吵，七嘴八舌搅缠一锅，叫人耳朵疼。

周启尊烦得撸了把头发。

托着腮帮子往前看，周启尊瞅见对面坐了个老太太。她该是一个人坐车，没见谁同行。老太太一头黑白斑驳，坐下来就从布包里掏出一袋子酥皮小糖饼，她拈起一块，口儿口儿地吃起来。

周启尊愣了下，盯着饼看——芝麻馅儿的，记忆里，周怿好像特别爱吃这种面点甜食。

唔......爱吃吗？周启尊想着想着，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年少那阵儿不长心，很少去注意自个儿小妹喜欢吃什么，后来去部队当兵，一去就是七年，甚至过年都很难回家，除去视频，这期间见周怿的次数......扒拉手指丫都能数过来。

家里出事时他不在，那丫头一定恨他。她恨他吧？

“我这哥当的。”周启尊在心里叹口气。

“要吃吗？”对面的老太太见周启尊一直盯着酥饼看，居然将装饼的袋子推了过来，“尝一个吧？我自己做的，干净。”

老人家露出两颗泛黄的门牙，那牙瞧着脆生生的，左边那颗粘着粒漆黑的小芝麻。

“不用了奶奶。”周启尊笑笑。

“尝一个吧。”老太太坚持，“可好吃了。我带了特别多。”

老太太拍拍怀里抱的布包，一张褶子脸微微泛红，特别骄傲地说：“我孙女打小就爱吃我做的酥饼，她怀孕了，我就带着点儿，去吉首看她。”

周启尊盯着老太太的脸瞧了瞧。要是他家没出事，再过个多少年，蒋秋琴是不是也会这么笑？笑得老迈，笑得满足，笑得光荣。

“巧了，我这趟也是去吉首，去看我妹妹。”周启尊平淡地说，“她一个人在外面很多年了，我接她回家。”

说着，周启尊搓了两下指尖，拿起一块饼，放进嘴里。

咬一口，甜得上头。这绝对是小姑娘口味，黏糊糊腻歪歪的。周怿一定爱吃。

“谢谢奶奶。真好吃。”周启尊舔掉嘴角的饼皮渣。

“好吃就多吃几个。”老太太笑得更开怀。

她忽然感慨：“还是年轻好啊，你们年轻人真好啊。”

周启尊低下头，嘴角还保持着微小的弧度。他突然想把手机拿出来，再看一眼刘检发过来的照片。

八年前家里被一把火烧空了，周启尊都没有周怿的照片。

可老太太抓了周启尊的手，他就没能掏手机看：“再吃一个，再吃一个。”周启尊手里又被塞了个甜饼。

“好。谢谢奶奶。”周启尊又把饼叼进嘴，这第二块居然有些咽不下去了。

是因为太甜吧？不然，周启尊的嗓子眼儿应该也不至于这么浅。

“奶奶，再不吃了，我刚吃的早饭，吃饱了。”周启尊拍拍肚皮。

“呦，那就不吃了，别撑了。”老太太说。她又侧眼看了下周启尊身边，犹豫一阵，最终把饼给收了回去。

周启尊愣了愣，这才发现自己身边已经悄摸悄坐了个人。刚才车内吵嚷，周启尊那心思又乱糟糟的，竟没注意到。

不过这人......也难怪那健谈开朗的老太太没再展扬一把，把酥饼分给他。

这人安静得巴不得不存在，不看人，不出声，动也不动。他杵座位上，活像块儿木滋滋的棺材板，棺材板上写着四个字——“离我远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