谛观睁眼,一眼便看到六丈开外的莲花台上端坐着一个人,宝相庄严,眼帘低垂,坐姿神态好似慈悲佛俯视众生。
那人的五官与濯墨相差无几,神态却相去甚远,以至于初看时极容易忽略了五官的相似度。
见到此人,谛观脸色瞬间惨白,人如被定型,不能动弹。
不用濯墨开口,他已看透这所谓的秘密。
“不错,你们一直在找的人,不是我,而是他。”青刀的声音在身后冰冷冷地响起,惊得谛观打了个寒颤。
“今日既然告知于你,你必得做一个选择。”青刀的声线如刀锋,音调虽低却字字割裂着谛观的心神,“七年间,我为他而磨砺,作为他的刀行走于世,为他开山劈路,你走后,他会苏醒,成为一代救世明君,而刀,不再需要的时候会被封存。识你之前,我没有选择,而如今,你可以为我提供一个选择。若你选我,他不必醒来,我可以长存于世,而若你选他,我必死路一条。”
最初的计划里,谛观至死都不会知晓这个秘密,如今他擅作主张隐瞒师尊将人带入秘境,谛观若反水,他难逃责罚。死罪也许能免,但他将再无法踏出秘境半步。
“为什么要逼我做这样的选择?”谛观摇头,几近崩溃,“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我不要知道,我不要选择!”
“对不起。”青刀冰冷的道歉声透着彻骨寒意。
“我不选,我都要,为什么我不能都要?”谛观抱着头,痛苦地挣扎,任性地低讓。
他才刚为了莲花台上的那个人做了违心的选择,以为就此可以安心离去,为什么又要逼他做这样两难的抉择?难道这一世里他还的还不够多,还得继续煎熬着过下一生吗?
这一刻,他真的绝望了,连死都不能放他安心地走吗?
为什么?
青刀噤声,身型□□,伫立在谛观身后看着他挣扎,眼色如刀锋寒凉肃杀。
此时此刻,他依旧只是一把刀,利刃摧枯,横扫天下,不可以有人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伤。
只有眼前这个即将崩溃的人,可以赋予他成为一个人的基本情感。
绝望的泪汹涌地喷涌,却冲不出眼眶,只是堵在胸口,憋得谛观喘不过气,身躯的颤抖却渐渐平息,他不再悲鸣,不再质问,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一寸空间。
就这样吧,若此时便死了,就不必来做这个残酷的抉择。
但十日魂恶毒,断了他的生路,也不会让他选择时日死。
青刀带着他走出秘境,追上依旧在行走的云辇。
此时的谛观失魂落魄,犹如游尸,只会跟着走,即便没戴眼罩,依旧全然看不到周遭的环境,坐到云辇上,他依旧只是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寸空间。
他的魂,留在了秘境里,陪伴着那静心闭关,不问尘世的人。
就这样一路回到佭俍,八蹄踏上都城大道的那一刻,谛观突然醒了过来,神情就如同离去时的模样,他抬头,对着青刀濯墨微笑,带着孩童般的期盼,“今晚便大婚吧?虽然晚了几日,蛮疆的子民还在等着庆典呢,不能让他们等了个空啊。”
虽然才上任六天,蛮疆的子民早已习惯了新帝的疯癫,大婚前夜抛下全城子民离去,过了原定婚期,又突然出现,立即举办婚典,对于普通百姓来说,迟了四日又何妨?只要酒水照旧,什么都没错过。
谛观也很欢喜,一边抱怨着婚典的繁琐,一边耐心地配合着,完美完成行礼拜堂祭告天地的流程,唯一错过的,只不过是第一晚的春宵夜,他说君皇要与民同乐,所以拉着青刀濯墨在佭俍城里吃了一晚一天,最后一日靠晚,夕阳斜落之时,才回到宫中,闭了英正殿的殿门,谢绝宾客,只留了青刀濯墨一人坐在卧榻边。
这一刻的谛观,强撑着的精神气一瞬间便溃败了,躺在卧榻之上,连呼吸都透着疲惫。
他闭着眼无声地躺着,若不是急促的呼吸声,青刀几乎以为他已经走了。
过了良久,谛观才缓过一口气,积聚起说话的力气,“我后悔了,说了什么任你鞭尸的浑话,鞭尸鞭狠了,衣衫会破吧?大庭广众裸露身体,实在羞耻,我还是清清白白的人儿一个呢。看在你我共御过强敌的份上,真要鞭尸泄愤,也关起门来,只有你一人看见,行不行?事过之后,就把我烧了吧,挫骨扬灰,不要让别人见到我血肉模糊的样子,也不给他们践踏我肉身的机会,我就求你这两件事了。你说我是不是挺虚妄的,选毒药,内里可以腐败,外表还求个光鲜。我一直爱美啊,对人是,对自己亦如是。”
他的声音渐渐细微,曾经神采奕奕的眼神只是空洞地散在空中,无处聚焦,语音逐渐低缓断续,“我要走了,最后的日子,有你一直陪着,真好。”
他勉力抬手,“可以借你的手吗?真要走了,还是有些害怕。委屈你了,明明那么恨我,却还要逼着自己答应我这些无聊的要求。”
他转过头,视点明明聚焦在眼前的人身上,目光却不知看着何处,握着青刀的手,无力也感受不到温度,“人生有来世,都是骗人的假话吧?从此之后,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甘心。如果可以从头再来,”
他的话语,突兀地终止,他的眼,依旧睁着,呼吸却已静止,微凉的手虽呈现着紧握的姿势,却已无力支撑,青刀手一松,便颓然落下。
金红色的礼服如此耀目,而不甘瞑目的谛观又是如此苍白,刺得青刀双目发涩。
“新帝薨---”
宣唱官悠长的声音在帝宫上空回荡,经久不息。
短短七日,蛮疆的新帝就薨了。
帝位暂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