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子占怔怔看着那碑上的文字许久,连身后传来动静都未曾发觉。
“这位仙长在此处是有何事?”
莫子占回头,就见莫子钦站在他的身后,搀扶着一位已到知命之年的男子,正一脸疑惑地看他。
他仔细打量了好几眼那男子,觉得他们似是在何处见过。
何处?想不起来了。
他的记忆像久久未经收拾的房间,各种片段胡乱堆放一地,真要从中挑拣出什么,一时间竟然挑拣不出来,仅有一个零碎的印象,我应当是有过这个东西的,只不过暂时找不出来罢了。
“仙长?额……请问?”见人不搭理自己,莫子钦又忍不住开口道。
莫子占这才慢慢将视线移向莫子钦。
纵使是心里知道他们有着一层亲缘关系,可他面对着自己的这位表兄,依旧感觉极其陌生。
所幸,有忘容咒加持,和那位张婆婆一样,莫子钦认不出他,只看着他那一身阴阳鱼配,觉得甚是熟悉,想起自己先前祭扫着就被提溜去黑土台的事,不禁抖了抖,
莫子钦记得当时那些仙君正排着那些皮,忽然眼前的白雾变浓,以至于他彻底看不见东西,四周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再然后他就晕过去了。
醒来时,人就已经躺在从前的房间里,枕边还放着两叠他寻了许久而不得的孤本典籍。
出门寻了一通,没能再碰见一个,倒是迎来了他父亲。
莫子钦独自回不周城差不多两月,始终不见回京,且除了最开始几日,过后一直没有音讯。他父亲一时心慌,故而挺着病躯动身前来。
被父亲劈头盖脸地训斥了一通,从老宅出来时已是黄昏时候,正好撞见来自长鸣剑山的仙人提着一头魔鹿在天地骨前示众。
这魔鹿正是竺以。
一凑近,就听见旁人议论说,姜家老爷死了!全身没一块好肉,尤其是心脏,穿了一个窟窿,死相很是难看地横在城郊的杂草丛里,就在地界牌边上,尸身都臭了,今早才被外出的农人给发现的。
莫子钦本以为所谓的假象不过是他怪诞的梦,但现在又有点不确定了。
心底升起了一丝期盼,如果那一切都是真的,那离开时他看见的那个修士,是不是也是真的?
当时那修士与眼前这个打扮得很像。
莫子钦想着,兀自晃了晃脑袋,试探着问道:“请问您可是十方神宗的仙长?”
莫子占微怔,心底无端悬起几分紧张来,不知该如何应对。
“十方神宗?是了,是了,我就记着十方神宗那仙尊是这打扮的。”
与此同时,莫子钦身旁的男子变得极其激动,连忙问道:“既然如此,您定然认得那位星玄仙尊吧,那可认识他门下一位名叫‘莫子占’的弟子?”
莫子占瞳孔一缩,良久才轻轻点了下头,任由额边的阴阳鱼配随他动作轻晃。
他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而后摇了摇头。
随后才用指尖点出灵光,写道:「我确为十方神宗弟子,也认识莫师兄」
这回答,把莫子钦心底升起的期盼给浇灭了,低下头,样子闷闷的。
倒是那男子面上一喜,往前走近了一步,急切问道:“敢问仙长,他现在过得可好吗?”
过得可好吗?
莫子占阖了阖眼,身上的刺痛感没有一刻停歇,就他现在这般狼狈的情态,实在是与一个“好”字扯上半点关系,可他还是答了句:
「挺好的」
「师长亲善,从不苛待,他每日只需研读经典,修行玄法,日子过得很是无忧无虑」
“如此便好,甚好。”男子展颜笑道。
见此,莫子占眼睫一颤,终究还是没能按捺住那不得体的冲动,写道:「不知您与莫师兄是何关系」
“我?我是他舅父,”男子答道,“名为莫怀是。”
「怎么从未听莫师兄提起」
莫怀是仔细地看着这仙长所写的字,总觉得有几分熟悉,便不自觉地顺着他的问话,答道:“生了些变故。”
「是何变故」
莫怀是举止儒雅,却又自带威严,能叫人看得出往常在旁人面前应当是个备受尊敬的大人物。
他并未答话,只盯着眼前人看了许久,见对方似乎有寻根问底的意思,最后还是长叹了一口气,目光落在那座夫妻坟上,话语间满含着沧桑:“都说凡人一生,难能见仙魔,可我倒是见过几遭。”
“十二还是十三年前来着?那时我在外赶考,一别三载,好不容易讨得功名加身,想回乡大肆炫耀一番,咳咳……”
说着莫怀是猛咳了几声,惊得莫子钦连忙往他背上抚了抚。
两人都没有发现,他们面前的莫子占也抬了抬手,只是不过一瞬,又把动作收了回去,兀自握紧拳头,听他继续讲述那当年事。
“往昔之景历历在目,当时是如何一派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莫怀是的声音越发沉重,手指向一旁的院落,身体也不自觉颤抖了起来,“记得我是怎样一脸喜气与得意地去叩响这大门,却不想,指节处居然蹭上了血污。”
当时莫怀是身上别着大红花,站在朱红的木门前,尚未来得及反应,就有好几位衙役前来拦住了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他一句也听不进去,只知道,自己闻到了空气中散有浓郁的血腥味。
不,不对,其实他早就闻到了,只是不愿意相信,觉着起码要等他亲眼看见了才能定论,觉着说不定是他那位顽皮的外甥一场不恰当的恶作剧。
占儿向来是爱闹的。
可是人生没有那么多侥幸。
“都说人间三喜: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1]……金榜题名时啊。”
莫怀是叹声,眼眶不自觉泛出了红:“就在我归家前十日,这城里来了魔,本是抓的是其他人,却叫占儿逞了英雄,把他们救了下来,自个却因为他们而遭了报复。”
帝鸠虽然不喜人形,但它其实也是可以拟作人态的。
当年那一行人逃过一劫后,就又遇上了化成人形的帝鸠,一脸和善地向他们询问起那件英勇事。江发他们那会年岁本就不大,当时心情又激动,一股脑就全说了,甚至还指了路。
莫子钦当时从江发口中得知这事时,平生第一次气得动手打人,闹出了不小的阵仗。
“纵使心知他们皆非有意,但我心难平……”
莫怀是的话音在这片荒芜中回荡,连带着莫子钦也开始哽咽了起来,又心觉自己不能当着人前失态,于是低声在自己父亲耳侧劝道:“都是往事,过哀易伤身,您不要……”
“无事,”莫怀是摆了摆手,“后来我们一块收拾了这院子。”
有不少人的身首分离,血肉模糊。也不知怎么撑下来的,莫怀是与莫子钦一同认了数日,才将这些亡者的身份给一一对上了号。
“结果发现少了两人。”莫怀是道。
“城中无人知晓占儿和我们另一位家人的下落,我便存了些心念,想着或许他们还活着,于是回到京中,托师长帮忙,联系朝中关系,让我得以面见国师,想着或许他能帮我寻得他们的些许下落。”
“也是那时才知,国师原来早已北城有变……只是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啊。”
国师……太蔟仙君,温以凡。莫子占皱了皱眉。
“他答应我会替我查探占儿的下落,只是这一探便是两年,每每问起,他都说魔君神出鬼没,叫他难寻。我当时险些就要放弃了,幸好幸好,后来让我在不周城遇着了星玄仙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