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拖沓的脚步声,木门向内打开,矮小佝偻的僧人端着托盘缓步走进来。托盘上放一壶热茶与几只茶杯,热气袅袅上升,在昏黄的烛光下朦胧如烟。
他将托盘放在桌上,双手合十,朝两人微微躬身,敛眉道:“贫僧法号净妄,方才在庙里无意惊扰,还望两位施主莫要见怪。”
“好一个无意,”少年目光冷淡,斜睨他,“无意夜访鬼庙,无意盯梢我们,无意甩出一枚暗器?”
一旁的鸦九念及还要借宿此处,连忙扯了扯少年的衣袖,暗示收敛些,谁知少年的脸更臭了。
得亏净妄是个出家人,脾气好得出奇。面对袁青霜的刁难,仍旧平和地坐下,弯着背,将茶水分给二人,笑道:“当今圣上下诏禁止私养沙门,二位多少听说过山下的事。”
当朝的税源和兵源不断减少,僧侣寺院占用大量土地却不用缴税。天子先是将凉州三万余户的信徒迁至京师,后又因沙门妖言惑众,下诏禁止各方私养沙门。
最近一次,便是京城远郊的一所寺院私藏兵器,有通敌之嫌。
据说被发现的当夜寺中僧人无一幸免,鲜血染红了寺庙每一块砖石,惨状堪比阿鼻地狱。
但也难说冤还是不冤,毕竟查抄时翻出了大量财物和藏匿妇女的暗室。那寺院竟是在做□□妇女、掠夺财物的勾当。
净妄叹了口气,眼中流露出几分哀悯,继续说下去。
那夜之后天子下令毁坏佛像,诛杀所有僧人,甚至屠尽佛教信众,就连制造佛像的工匠也未能幸免。
一时之间京城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各处寺庙皆被查封,僧侣四处逃窜,更有甚者隐匿山林,不惜改头换面,只求苟活于世。
一镜之内,无复沙门。①
“贫僧与几位同门侥幸逃难至此,本欲在这荒废的庙里暂避风头,却不料二位施主到来,”净妄垂下眼帘,双手合十,“危急时刻,万分警惕之下多有冒犯,还望二位施主莫要怪罪。”
“净妄师父客气,说清楚了就好。”鸦九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偷偷咂巴嘴,这茶的味道着实一般。
她放下杯子,看向袁青霜,皮笑肉不笑地将话题抛给他:“你说是吧?袁公子?”
少年并未理会她的调侃,而是直接看向净妄,不耐烦地皱眉道:“此事就此作罢,再有下次,我可不会轻易放过任何人。”
*
夜里,风穿过破败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有无数冤魂在庙里徘徊。
文鸦九缩在床上裹紧薄被,只露出一双眼睛,总感觉身后同样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
她悄悄回头,什么也没看见,只有摇曳的烛光映在斑驳的土墙上,投下歪斜的烛影。
思来想去干脆翻了个身,双手拽住被角,眼睛瞪得滚圆,死死盯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盯着盯着就睡了过去。
梦里是浮空的玻璃碎片,拼凑成一堵透明的观赏墙,正播放一段模糊影音。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山川湖海、雪域高原,也有熟悉至极的少年。
准确来说是幼儿版的少年。
画面里大雪纷飞,北风呼啸,天都较平时昏暗。
小男孩蜷缩在城墙根下,单薄的小身子几乎让风雪掩埋。
远处的长亭孤零零地伫立在风雪中,一行人马艰难地靠近,其中的青衣女子抬袖挡雪,身旁的同伴说了句什么,她看向小男孩的方向,牵过一匹马离队。
身后的同伴遥遥喊问要干什么。
也不知是风太大吹散话语,还是听的人假装听不见。
青衣女子隔着风雪未作应答,看也不看身后的同伴一眼,只顾翻身上马,扬鞭直奔城墙根下。
随后画面一黑,只剩一道稚嫩童声的画外音。
“后来她成了我的师父。”
“她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冷漠的人。”
画面播放到这里结束,鸦九悠悠转醒,窗外的天色漆黑一片,距离天亮还早。
她轻揉眼睛,仔细回想梦中场景——绝境捡人的狗血戏码。难怪袁青霜会对诗冕藏有那么深的执念。
不过,那个魔头小时候的内心居然细腻非常,真是令人意外。
可现在……少年乖张的姿态和阴晴不定的神情浮现在眼前,文鸦九本能地捂住脖子,抖了抖肩膀。
小时候是个大雪天缩在城墙根下无人过问的小乞丐,长大却变成一言不合就持剑比画别人脖子的乖戾少年。
难以联想到一块儿,但偏偏就是同一个人。也不知道诗冕怎么把他养得如此割裂。
正想着,那种被人监视的感觉再次爬上背脊。
她猛地坐起身,仍旧什么也没有。难道是错觉?
鸦九皱了皱眉,重新躺下。忽地,婴儿啼哭声打破沉寂,清晰而凄厉,还未反应过来,那声音骤然消失。
她心中慌乱,连忙披衣下床,胡乱套好鞋子。
不是幻觉,哭声太过突兀,像是……像是从地底传来的。
放平时也就算了,可这里是鬼庙啊……
大半夜的整这死出,叫系统无回应,她要去袁青霜的房里,好歹心里踏实些。
少女推开木门,夜风呼啸着灌入房间,吹动她的衣袂,也吹散心中恐惧。她独自踏上暗夜中的青石板路,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