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姐,好久不见——”
那个病弱少年的脸渐渐浮现在她眼前。
他靠在那张巨大的镂空雕花的床上,阳光透过一层层帘幕,被尽数阻绝,分到他身上时也只剩下薄薄的一层余晖,在那架笨重繁复的床框中也显得阴郁起来。
“璋姐,我要喝莲子百合羹。”
“璋姐,我要洗脚。” “璋姐,你给我做个香囊吧,要老虎的。”
“璋姐你想上学?”
“阿娘,我就要让她去上学!我就要!你让她去嘛!”
“先生?我不要先生到家,我就要璋姐教我写字!我不!”
陈家的那几年,她见过很多张脸,陈夫人怒气冲冲,嫌弃鄙夷的脸。陈家姐妹妒恨高傲的头颅,陈家下人指指点点议论同情的目光。每每想到,她就想一把火把他们烧死。唯独不忍的只有一个......
“阿宝,莲子百合羹,我亲手熬的,快趁热喝了吧。”
少年看见她精神很好,就着她的手喝完了半碗羹。他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像只乖顺的小猫,吃饱之后餍足地把头倾向她那一边,眨巴眨巴眼睛,渐渐地困意袭来。
他感受到少女将手伸进了他身下的被子里,温热灵巧的手在活动着,他精神一振,猛地睁开了眼,想要阻止她,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那双手握拳抓了什么东西从被子里出来,掌心摊开,一条绣着芍药的络子坠落在空中,悠悠地摆动着。
他瞪大了双眼,少女还是那般温柔的嗓音缓缓萦绕在他身边,“阿宝,这条络子怎么会在你身上?”
“不是给我的么?”
少女抿唇笑着一边摇了摇头,“不是给你的。”
她忽然起身,端起了放在床边剩下的半碗羹汤,举着勺子靠近了他,“啊——”
他把头偏了过去,这回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的味道,“那是给谁的?”
她在他胸前铺了两条帕子,吹了吹那碗里的羹,将勺子干脆扔在一边,扶着他下巴一边将碗沿抵在了他唇边。
她嘴上的唇脂尚浮着一层盈盈的水光,随着微微牵起的嘴角荡漾着。“你知道的。”似乎是对犯了错还要说谎遮掩说谎的孩童的无奈,又带着些许忍俊不禁。
“上面绣的名字,阿宝都看到了吧?”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那碗羹往他口中倒,少年此刻浑身冰凉,只觉得那一瞬间的血液全部倒流回去,极力挣扎着要挣脱。
面对少年目光中露出的凶狠和愤怒,往日低顺乖巧的少女却恍若未见,像是傀儡戏中的傀儡偶人一样,漂亮的脸上精致完美的笑容一丝不苟,缝制在嘴角,凝固在唇边。那双圆润的杏眸黑色瞳仁明亮空洞,静静倒映着眼前的疯狂。
片刻之后,屋内传来咚得一声闷响。在门口打盹的小环开了个门缝,懒懒道:“怎么了?”
“没事,阿宝做梦磕到脑袋了。”
“药在右边橱柜第二格上。”
“知道了,姐姐睡吧。”
随着那扇门再度关上,屋内重又陷入了昏暗之中。莲子的清香散在温暖的屋子里,少年倒在地上,伸着头努力去够面前的瓷片。
鹅黄的裙摆随着动作轻轻擦过他面庞,她蹲下身捡起了那些碎片,一边用帕子擦拭着地上的污渍。
“啊,啊?”
“唔...唔...唔唔唔......”
少年张开嘴,发出的却是嘶哑的气,无论怎么用力都发不出一个声音。他从惊恐转为暴怒,恨恨地盯着面前的那抹鹅黄。他的额角青筋爆出,脸色发烫,不允许她靠近自己。这样的僵持没有维系多久,他的脸越来越烫,额角的青筋越来越重,他听见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然后失去了意识。
陈家小郎君忽然夜里发了高热,醒来失了言语,病情一再恶化。陈夫人想尽了办法,最后请算命先生一查才发现是有灾星作孽,便迅速转手将这个童养媳赶出门去。然病势如山倒,少女出嫁的第一日,陈宝便突发急症,死在了陈家......
宋璋张了张口,吞下满心的恐惧压着嗓子道:“你...你是谁?”
“家主,都已经杀干净了,只有济桓那伙人趁乱逃走,可要派人去追?”
“不必了,东流县尚有残贼,你们带些人去那边,另留一些在城内。”
一群穿着和男子一样甲衣的人提着带血的长戈站在了门前,在一群人之中,一个身穿白衣长袍玄金腰带的男子走了进来,身体清瘦,只一只玉簪高束乌发于首。看着与这些人不同,她以为是陈丰郡的官员,立即甩开男子的手上前拉住他的衣袖。
“大人,大人救我。”
李裕走进室内,便见这女子衣衫散乱,雪白的两条臂膀暴露在眼前,泪眼盈盈地抓着他向他求救。站在她身后的男子缓缓起身,冷然瞥了她一眼,随即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剑上血渍,插回了剑鞘之中。
李裕一头雾水,先脱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了女子肩头,伸手扶她起身,温声道:“娘子莫怕,我们是魏郎君的府兵,听闻陈丰有难,特率人马前来。如今城内倭寇已尽数驱除了。”
宋璋顿了顿,脸色一僵,是他的人。
萧索的寒风将半掩着的大门吹开,铁甲寒刃随着浓重的血腥气铺天盖地袭来。在迟明之际,暗夜之中,宋璋明白,陈丰郡又不动声色地成为了另一方势力的领地。
李裕看着神情变幻的宋璋,看了一眼魏无笙,“这什么情况?”
魏无笙提起床边的那颗人头,面色如常丢给了李裕,“阿其那好色,底下人捉来献给他的。”
李裕见面前的女子神情惊恐,瞪了一眼魏无笙,将那颗头颅又扔给了身后一名稍壮实些的男子,“收好了,过两日朝廷来人,这还得给你们家郎君留着献功呢。”
阿宽闻言点点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大口袋,将那颗头丢了进去,然后对魏无笙道:“郎君,已经查探过了,陈丰郡的所有官员都惨遭倭寇毒手,阿非在郡中跑了半日,没有一个能主事的。”
“那咱们就暂且在此安顿下来,等朝廷来人再作定夺。这段时日,你们就负责保护城内百姓安全。若有人趁机欺压百姓,作奸犯科,家规处置。”
“是,属下告退。”阿宽正要离开,李裕忙喊住他:“哎哎,等会儿。”
他看向了宋璋,“娘子家住何处?现在城内已经安全,贼寇也尽数诛灭,我叫人送娘子回去。”
宋璋面色一喜,“我家就在陈丰不远的东流,郎君只把我送出城外我便可自行回家。”
“好,那阿宽,你叫人......”
“东流县余寇未除,且这些时日山匪猖獗,宋娘子一个人去怕是不大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