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裴宴清喊了声:“妈,我那双球鞋您放哪儿了?”
李翠芳这才骂骂咧咧放过她,转头帮她宝贝儿子找鞋去了。
裴灵溪看着挂断的电话,轻笑一声,都这个点儿了,找什么球鞋,指尖轻点屏幕,给裴宴清发去一句谢谢老弟。
凌晨两点,她提着行李箱下车,她给让了座的那对父女和她同一站下车,穿粉色羽绒服的小女孩递给她一颗糖果,甜甜地对她说:“谢谢漂亮姐姐把位置让给我和爸爸。”
她接过糖果,笑说:“不客气的,小朋友。”
那位面色黢黑的父亲腼腆地对她说:“真的很感谢你,小姑娘。”
“没事,您别客气。”裴灵溪笑着跟他们说再见,目送男人一瘸一拐地牵着小女孩消失在人海中。
她才拉着箱子出站又进站。
狭小的火车站候车室坐满了满心欢喜归家的人群,她坐在行李箱上,靠着窗台百无聊赖地抽烟,手心里捏着那颗玻璃纸硬糖。
两个小时后,下一趟开往西梧的火车发车,她昏昏沉沉睡不踏实,醒不过来,早上八点半火车准时到达西梧站。
从车站出来,她用卸妆棉擦去手上的红斑,用两条漱口水漱口,把垃圾、空烟盒和火柴一起扔进垃圾桶。
再坐一个多小时的大巴车回家。
小镇上年味满满,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灯笼从街头挂到街尾,她站在青石板铺就的归路中央,抬头仰望,几家烟火香,几家欢聚一堂,谁家鸡飞狗跳。
裴灵溪呼出一口浓浊的白气,像邻居家刚掀开笼屉的馒头,惨白着个脸。
她抬手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四十多岁的驼背女人,一张削瘦的脸上嵌着一双大而圆的眼睛,像两只烛火昏朦的灯笼,横在额间的几道皱纹里藏着和周围肤色不同的淡黄,身上是一件紧绷绷的樱桃红羽绒服,黑色灯芯绒裤子,黑色运动款的棉鞋。
她泛到喉管处的冷漠瞬间滞住了,于是,便在脸上拉开一道微笑,轻声说:“妈,我回来了。”
换来的回应却满是责备的语气,“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裴灵溪脸上的笑容立即被冷风吹散了,平声说:“路上堵车了。”
李翠芳冷哼一声,声音大大咧咧恨不得让街坊邻居都听到,“亏你爸还想供你读研,在外头念了几年书,年年不回家过年也就算了,现在就这个态度跟我说话?咱这小地方一大早上能堵什么车?是不是又去哪里鬼混了?”
裴灵溪拉着行李箱挤进屋,摘掉围巾挂在衣架上,边脱外套,边问她:“怎么算鬼混?”
李翠芳上去就拽她衣服,“你别以为出去在大城市待了两年,你就干净了,你小时候干得那些龌龊事,街坊邻居可都一清二楚。”
裴灵溪平静地看着她,语气无奈空荡,“我说了我没有,是你们不信我,到处跟人说我品行不端,说我偷东西,我不是小偷,是你们说我是害死奶奶的凶手,是你们逼我撒谎认错。”她无力辩解。
“我们冤枉你?”李翠芳说:“你叔是老师,难道他也是冤枉你的?还有你爷和你哥,他们都看见了,你不但偷钱,还满嘴谎话连篇。”
裴灵溪张了张嘴,喉咙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就像当年裴远让当着全家人的面打她手板,她越解释,他打得越狠,最后她哭得背过气去,大雨夜偷跑去小卖铺打电话给裴远谦,她的哭声被雨声淹没了,只喊了一句爸爸救我,便晕倒在雨中。
裴远谦第二天从工厂请假回来,她高烧不退,裴宴海站在她的病床前,剥开一颗糖塞进她嘴里,他是裴远让派来唱白脸的。
裴远谦回来的时候,她的烧还没有退,身体却凉得吓人,他把她抱在怀里,她眼眶发热发涩,体内已经没有水分可以汇成眼泪,喉咙干涩发不出声音。
只有听觉是正常的,她听见满屋子的人睁着双眼把黑白颠倒,她又一次沦为罪人,她歇斯底里咆哮,大哭大闹,扑上去要和裴宴海对峙的时候,被母亲一巴掌甩在脸上,她从病床上摔下来,扑在地上,鼻血止不住流了一地,耳道嗡嗡作响,满屋子的亲朋好友对她指指点点,她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抬头看向裴远谦,他把她抱起来,抱着她去水池洗脸。
卫生间里,裴远谦咬着烟,一手扶着她站在水池台上,一手接水替她把血洗干净。
那一天,她流了好多血,长长一条洗手池畜了一半淡红色的冷水。
那一天,她问裴远谦,“爸爸,我真的是你的女儿吗?”因为她七岁之前都不住在自己家,街坊邻居也说她是捡来的,她去问李翠芳,她也这么说,爷爷也这样说,所有人都这样说。
那一天,裴远谦从掉漆的皮夹翻出一张拼在一起的出生证明,她知道她真正的生日是一月一日,是新年不是除夕。
那一天,裴远谦问她:“给你奶奶治病的钱是不是你拿的?”
她想起裴宴海的话,“我爸说了,只要你认错,你就能回家,以后不用再住我们家了,你难道不想回家吗?而且不会有人相信一个小孩子说的话。”
他们都不信她,只有裴远谦相信她,她想回家,回自己的家,她不想再被送来送去,不想寄人篱下,她不要和裴远让住在一起,她想要和裴远谦一起生活。
那一天她成了全家的罪人,街坊邻居口中的坏孩子。
那一天,她第一次撒谎,对最爱她的爸爸。
她扑在裴远谦肩上,搂着他的脖子,眼泪和鼻血一起落在他皱巴巴的衬衣上,“爸爸,对不起,对不起……呜呜呜,对不起,爸爸,我想回家,我可不可以回家住……”
好久好久,裴远谦拍了拍她的背,说没关系。
因为他的一句没关系,她又活了过来。
她谁也没告诉,她差一点死在七岁那年。
那天以后,她再也尝不到甜味,糖果是酸涩的。
裴灵溪垂下眼眸,不和她争辩,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却看到门上挂了一把大锁,她回过身,向李翠芳摊开手掌,“钥匙。”
李翠芳瞥她一眼,“那间房我放东西了,你别进去。”
“那我住哪儿?”真是可笑,她都还没有嫁人,她的房间就被用来堆杂物了。
李翠芳说:“随便在哪里不能凑合,沙发上躺一夜或者去你姐夫家睡一晚。”
说起裴灵珺,李翠芳又开始埋怨,“你看看你姐,刚毕业就找到了男朋友,现在孩子都两了,在家安安心心当妈,不愁吃,不愁穿,还有大房子睡。
你再看看自己,都二十多的人了,什么都要跟父母伸手要,恨不得扒在你爸身上吸血,你弟去趟南临回来,还知道给我们买两件衣服穿呢,你就拎一堆破烂回来,自己倒是打扮得人模狗样。”
裴灵溪听惯了这些话,也就麻木了。
李翠芳从来只能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裴灵珺过得如何她比任何人都要心知肚明,却乐得粉饰太平;裴宴清带回来的那些礼物就算说了是她买的,李翠芳也会对街坊邻居炫耀是她儿子买的。
裴灵溪往她身上看了眼,新衣服挺合身的,心里冷笑,两年了,她果然还是表里如一,一点没有变。
她对李翠芳的唠叨视而不见,就像李翠芳看不见她眼底毫无颜色。
李翠芳问她要火车票,她从长西装外套掏出两张硬纸卡车票,李翠芳一看差不多要十个小时,满眼心疼说:“上次你闹幺蛾子,你爸非得让你弟去南临城看你,我说让他买机票吧,他非得坐火车,还是硬座,又骗我说只要四五个小时,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也不怪大家都疼他。”
裴灵溪轻声笑了笑,没有说话,坐在沙发上剥瓜子,一颗一颗,渐渐积了一堆,李翠芳出门前让她早点过裴远让那边帮忙看孩子,大家都在准备年夜饭,就她游手好闲,等着吃白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