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燃跪在地上,扶着清瘦膝盖,喉咙里的苦涩漫溢,一层接一层,漫过头顶。
这个名字不再给宋汝瓷带来期待、怀念和亮色,宋汝瓷望着它,浅色的眼瞳变得安静暗淡,轻轻摇头。
宋汝瓷不想给他打电话。
宋汝瓷也不想给徐祉安、或者别的什么人打电话,宋汝瓷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温声道谢,关心地提醒他给嘴角的伤上药。
祝燃照做,翻出药对着镜子胡乱上了些,匆匆赶回卧室,发现宋汝瓷已经睡着。
清瘦人影斜倚在床头,右手垂落,他自己都没翻过几页的高中课本掉在地上。
祝燃捡起书。
他捧着宋汝瓷,小心翼翼把人放平,舒展身体,他用温水浸过的湿毛巾给宋汝瓷擦脸,擦拭手背、掌心,微蜷的手指。
“我好好读书。”祝燃低声说,“你教的我都学,你讲的我都听。”
他这么保证。
——
也这么做。
宋汝瓷从这天起,恢复了补课的工作,也远程加入了那个研发小组。
祝燃把一切有的没的都撇远,锁进杂货间再也不碰,书架上全换成宋汝瓷推荐的练习册,从早到晚埋头苦刷。
补一个也是补,补一群也是补。
因为祝燃的进度实在不怎么样,在系统的激情鼓励下,宋汝瓷甚至还试了试直播帮其他人一起补课。
「这也是痕迹!」
系统挥舞自动笔铅芯:「宋汝瓷,你帮到了很多人,很多条命运轨迹因为你改变了。」
这些人的能量都会汇集起来,因为不是主角,所以单个人的数值可能小到不起眼,但聚到一起就变得很多。
宋汝瓷的身体一定能被修复好。
「这是一个乡村老师,她来看你的直播间,是为了学习你的教学方法,回去给那些怎么都不开窍的后进生听。」
「这是一对普通工薪阶层的父母,他们的女儿在念高三,很辛苦,他们想帮上点忙。」
「你看这个每次都给你打赏一块钱的人,他父亲过世、母亲重病,缺了很多课,又因为只有半夜才能学习,不好意思总是找同学和老师问……」
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困境。
也有各种各样的风凉话,尤其是对着死不争气的祝燃:【天啊。】
【我都已经按人中了,我忽然理解了我小学三年级那抡起笤帚的我爸和咆哮的我妈。】
【小宋老师居然还不生气。】
【咳,实不相瞒我不是来听课的,我就是想知道小宋老师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生气。】
【你知道为什么你是进度最慢的吗?】
【因为你每三分钟检查一次灯光,每五分钟检查一次温湿度,每十分钟问三次宋老师渴不渴,你但凡专心点宋老师就不会渴因为他不需要把每个知识点给你讲八百遍……】
【小宋老师不是不生气,我怀疑小宋老师是直接绝望了,你们不知道,好脾气的人绝望起来就是这个样子的。】
【同意,指路隔壁录播课,祝燃你看见了吗,小宋老师已经把要给你补的所有初级阶段入门课程录完了。】
【你要是再不开窍,就把直播间让给我们,自己滚去看录播课吧。】
……
祝燃咬着牙,脸上发烫,几乎埋进胳膊的脑袋被轻轻覆住。
浅色眼睛望着他。
今天的直播已经结束了,宋汝瓷还不太了解这东西怎么用,不会看弹幕池、人气、评论,不懂得互动。
不过祝燃没必要这么紧张,宋汝瓷温声保证:“我也不会随时晕倒。”
他住在祝燃家的这些天,身体状态其实比之前好了一些,祝燃想方设法请医生和营养师替他调理,相比之下更立竿见影的,则是“痕迹”所导入的修复能量。
宋汝瓷的身体稍微有了些起色。
研发小组那边的工作,虽然繁重,但也都推进得很顺利。
结束了债务、不需要再去会所,宋汝瓷的状态也明显有恢复和改善……有时候祝燃看着这双眼睛,依然会有一瞬恍惚,仿佛伤害不曾发生,一切只是噩梦。
事情好像在变好。
“振作。”宋汝瓷半开玩笑,温声鼓励他,“不要被打倒,还要煮红糖鸡蛋啊。”
祝燃吃力笑了下,推开书桌,倾身捧住宋汝瓷的胸肋,慢慢把人扶起来,宋汝瓷半靠着他,闭着眼睛,白皙颈侧微微颤动,渗出薄薄一层冷汗。
祝燃小声问:“等我回家?”
浅色的眼睛张开,朝他笑一笑。
灯光下,瞳孔明净得像是被水洗过,温柔,安静,仿佛一如既往。
祝燃无意识地握紧那只微凉的、苍白柔软的手。
祝燃小心地把宋汝瓷抱到床上。
祝燃每晚要去看望长期住院的母亲,会请护工来家里照顾,然后再连夜赶回家替换护工,陪宋汝瓷洗漱、休息。
他煮两份红糖鸡蛋,一份千叮咛万嘱咐宋汝瓷慢慢吃、别烫到,另一份带去医院——他爸足足三年没见过儿子这么懂事,感动到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都要给那位补课的小宋老师再塞个大红包。
……事情好像在变好。
他不停地确认、不停地回想,他一直到医院还在反复寻找证据证明这一点。
宋汝瓷又有了收拾房间的心情。
祝燃给他买了一盆小仙人掌,放在窗台上,宋汝瓷每天给它浇水,转动花盆让每一面都能晒到太阳。
宋汝瓷的工作是有点辛苦过头了,有好几次累到失去意识,祝燃把他从桌前抱去床上,不知道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失去听力后宋汝瓷一旦睡着就很难被叫醒,这两者很难分辨。
这一点应该想想办法。
但宋汝瓷很喜欢小组工作,偶尔和他说起时,眼睛里会有很清亮的光。
祝燃也谨慎地、旁敲侧击地问他:“能缓一缓……慢点做吗?”
宋汝瓷很专注地看着电脑屏幕,敲击键盘,被他在眼前晃了晃手掌,抬起目光,认真想了一会儿。
“没时间了。”
宋汝瓷轻声回答:“我想多做一点。”
祝燃想,也对。
毕业季马上就到了。
他想了想,发现从和宋汝瓷重逢那天到现在,不知不觉,居然已经过了大半个月——他妈妈是只给补课中介交了一个月的钱吗?
怎么续费?
因为这些念头,祝燃到了医院也魂不守舍,不过这点小问题不至于让他爸不满意,祝老板简直想收宋汝瓷当干儿子。
“是个好孩子!你跟人家好好学!”
祝老板还不知道“补课的小宋老师”就是当初那个吉他手,硕大手掌砰砰砸着儿子的肩膀:“我专门托人打听了!人家可是名牌大学的尖子生,学习又好,心也好,搞的什么录播课还是免费的,钱都捐了……”
祝老板说到兴起,看着儿子的脸色,愣了下:“怎么了?”
祝燃错愕:“捐了?”
“对啊。”祝老板茫然,“捐点钱没什么吧?回馈社会,你老子也捐啊,这世上可怜人挺多的……”
祝燃一动不动站着,那种其实从未真正消散过的恐惧和不安,更明显、更冰冷地从深处蔓延上来。
当然不是不能捐。
当然不是不能。
宋汝瓷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旅游就旅游,想捐款,多少钱都没问题。
可宋汝瓷为什么会选择这么做?
宋汝瓷的债务刚清。
宋汝瓷自己没有想买的东西吗?
没有想去的地方……没有想实现的心愿吗?
不存钱吗?
记忆里那双浅色的眼睛,在被问到将来时透出久违的轻松柔和,向往——该死的,他怎么早没回过神,没反应过来那种从一开始就安静过了头的向往。
仿佛不被任何东西束缚。
自由触手可及。
阴冷的寒气丝丝透骨,祝燃脑子针扎地一疼,猛地醒神,从来没追问任何事的宋汝瓷,多到不合理的工作量,录播课,宋汝瓷处理好了所有事。
开什么玩笑……
祝燃吃力摇头,觉得荒谬,他一定是猜错了,他胡思乱想、脑子有病,一定是。
他没办法向父母解释,勉强说了几句,丢了魂一样向医院外走,越走越快,终于踉跄着跑起来。
他看见了徐祉安的车,他就不该矫枉过正,不在家里留任何一个摄像头,他钻进这个混账的车,胸口起伏,剧烈不安,盯着徐祉安沉到冰冷的神色。
“有人把他约出去了。”徐祉安说,“五星级酒店,豪华套房,说有秘密告诉他。”
这个邀约其实早就出现过。
但宋汝瓷没有回复,没有应邀。
直到今天,再次收到匿名短信,宋汝瓷独自坐了一会儿,慢慢穿上衣服、鞋子,什么也没带,走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