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照旧用一种平淡到怪异的声音道:
“——别人都叫我阿雪。”
阿雪。
好温柔的名字。好漂亮的剑。
“阿雪。”
高老大暧昧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这青年便抬起阴邪莫名的眉眼,眼中的亮光凝住了,以示他正在等:
等一个名字,一笔账,一条命,一笔勾销。
这好像已经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做了。他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奇怪的交易。
高老大心中产生种古怪的得意,就好像是在拿自己习以为常的东西去破坏什么干净的,她也曾经短暂拥有过、如今却再也没有了的东西。
——可贵而无用的某物。
她很愉快、很爽快地给了他那个名字。
对阿雪来说,这个陌生的名字和其他的名字也没有任何的不同,阿雪记下这个名字。就像他那时候记下“林诗音”的名字一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他还记得林诗音那件事给他的教训,那是阿飞给他的深刻的教训,他不能不记在心里。那教训告诉他,他不能只把自己当做一把可以随意杀人的剑,就算是为了还债。
他思索着。
“等等。”
高老大又给他新的指引:
“你先去见见叶翔。”
阿雪问:
“叶翔是谁?”
高老大的表情变了,带着种古怪的轻视与愤恨,她冷道:
“叶翔是个猪狗不如的废物。”
。。。
阿雪收拾好行囊,游魂般默默地穿过白日里重新狂热起来的赌博、喝酒的人群。
他从一个小门出去,走过一条偏僻的小路,一片杂草稀疏的小山坡。在一颗正有气无力地掉着叶子的老树下面,他看见了叶翔。
叶翔正在喝酒,喝的是那种最差的、掺着沙子和水的酒。这个人不在乎酒的品质,他只要喝酒,有的喝就行。
他靠着树根歪躺在树下,一只颤抖的手好像连酒壶都握不稳,一半的酒进了口中,一半的酒都撒在那脏污得不成样子的衣领上。
阿雪止步,蹲下身来细看他:
他本是个很英俊、很坚强的人,全身都带着劲,带着逼人的锋芒,就好像一把磨得雪亮的刀。但现在,刀已生锈,他英俊的脸上的肌肉已渐渐松弛,渐渐下垂,眼睛已变得黯淡无光,肚子开始向外凸出,连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滚。”
叶翔发现自己眼前的阳光被人遮了,他连一句话都懒得问,开口只有一个沙哑至极的滚字。
阿雪说,毫无遮掩地说:
“高老大让我杀一个叫‘孙蝶’的人。”
孙蝶。
一听见这个名字,瘫在树下的叶翔忽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他猛地伸出两只脏污的大手,拽住了阿雪的衣领。那双终年被酒意所浸染的迷蒙的眼睛几乎要睁得破裂开来,现出极端的苦痛。
他声音嘶哑地怒吼:
“你要去杀她,那我就先杀了你!”
阿雪睁大眼睛,这种忽然爆发出来的、深入骨髓的情感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就连那言语中的所带的杀意,也与他以往所感受到的全然不同。
阿雪怔了怔,慢慢地说:
“高老大说,你知道孙蝶在哪。——你认识她?”
他继续说下去:
“我不认识她,所以不知道要怎么做,你认识她,你来告诉我,孙蝶是不是个该杀的人呢?”
叶翔死死地盯着阿雪,仔仔细细地看着他,几息之后,眼中的杀意终于一点点变淡了,他看着阿雪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忽然嗤笑了一声,卸下力道,又躺回他原来的地方,喝了一口酒。
这口酒却有别于他之前喝的任何一口酒,这一口酒下肚,紧接着就是一阵声嘶力竭的咳嗽和呕吐,几乎要把这个人的肠胃都吐出来。
阿雪默默地抚平自己的衣领,听见叶翔低着头喘息着,用一种无力而虚幻的语气说:
——“你有没有看过蝴蝶?”
阿雪想了想:
“没有。”
四季寒冷的雪原,本也不是个适合蝴蝶生存的地方,后来阿雪入关时,时节又是冬天,所以他确实没有见到过蝴蝶。
但阿雪好像不甘心这么简单的回答,又接着补充道:
“我知道,蝴蝶是喜欢花的,我虽然没有见过蝴蝶,但是我见过花。”
他所见过的,是一种红色的,生长在他们那个小院子里的野花。还有一种艳丽的,长在李园里的梅花。
叶翔似乎笑了笑,说:
“你觉得花是什么样的?”
阿雪轻轻地说:
“花是红的,是软的,是美的。”
叶翔用做梦一样的语气道:
“那么蝴蝶和花很像,蝴蝶也是美丽的。。不过蝴蝶比花要更自由。”
自由。
阿雪愣住了。
叶翔看见这个奇怪的年轻人忽然紧紧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觉的绷紧。他的眼中闪出极复杂的情绪,似乎迷茫,似乎痛苦。
“红,花,自由。我不懂。”
阿雪的声音已隐隐地绷紧:
“我不懂。”
他说了两遍。
叶翔闭上眼睛,叹息低喃道:
“那么我很羡慕你,也许你最好永远也不要懂。”
他没头没脑地说:
“孙蝶是孙玉伯的女儿。”
他用近乎木然的声音说出这一句话,好像这一句话就已用尽他所有的力量。
阿雪下意识追问:
“孙玉伯是谁?”
叶翔却已失去了对话的兴趣,他哑着嗓子说出最后三个字。
“去苏州。”
接着,他又把自己溺死在最便宜的、又苦又辣的酒里。好像已全不在乎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