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当空,含元殿外的白玉阶被月光映得发亮。
陆桐生俯身跪地,在冰凉的地砖上连叩三个响头。
“陛下厚爱,臣铭感于心。”他的声音平稳如常,只是脊背依旧挺直,“只是,漠北之地军报频传,军需粮草还未运抵北境,臣虽微末小吏,仍愿为朝廷效微薄之力,实无心儿女家事。”
立在他身后的相宜,无意识的攥紧了掌心。若是圣上赐婚,那侯府将来的世子夫人必是荣光无限,恩宠备至。
如此这般的话,她和乐棠在侯府是否还有容身之地?是否还能如现在这般,清净惬意的生活?
她不知道,只能悬着一颗心,瞧着近在咫尺的陆桐生。
高座之上,庆帝轻笑一声,目光越过陆桐生落在相宜身上。视线灼灼,戳的相宜后颈汗毛直立。
“陆卿如此推拒,莫非……”庆帝拖长的声调意味深长,“你已心有所属?”
殿内霎时死一般的寂静,殿外清亮的虫鸣声声入殿,听得人心中直发慌。
殿内所有人顺着庆帝的目光,全都集中在了相宜身上。
相宜心头突突直跳,身体的每一部分几乎都在微微颤动,腿脚发软,手心后背全是汗。
她垂头敛目,仍能察觉到圣上针刺一样的锐利目光,还有三皇子那如影随形、无论如何都摆脱不了的直直凝视。
陆桐生察觉到众人的凝视之处,浑身一僵,俯身再叩三头,希望将她解脱出来,“陛下,万石粮草急需发往……”
“陛下明鉴!”未等他说完,一道绛紫色身影疾步出列,跪在了陆桐生身侧,打断了他的话。
众人的目光终于从相宜身上撤走,转而投向了俯跪在殿中央的父子二人。
忠义侯陆盼山重重跪地,在白玉砖上磕出脆响,“犬子年轻识浅,蒙圣上垂爱已是惶恐。如今我朝北境未稳,正是我陆家报效之时,岂敢因儿女私情误了国事?”
老侯爷说着,突然侧身瞥了相宜一眼,那目光似在看一件摆设,“至于殿上的这个丫头,不过是犬子身边一名侍妾,今日机缘巧合,蒙了圣恩才有幸面见圣上,这已是对她天大的恩赐,一小小商贾庶女,还不至于影响到犬子。”
庆帝唇角含笑,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手中的杯沿,迟迟没有说话。
陆盼山俯跪着身子,没敢抬头,更没敢起身。
陆桐生侧目瞧了一眼父亲俯跪的背影,喉头哽咽。
他知道,父亲此番话,是为他的仕途着想。若此时承认他心属相宜,无异说明自己罢官之后,无心朝廷,耽与儿女情事,实难为朝廷重用。
再者,若他当庭反驳父亲,便证实自己为了相宜,可以与自己的父亲在圣上面前理论争辩,那将来,只怕陷害自己的幕后之人更会将所有苗头指向相宜,岂不是白白给了对方拿捏自己的把柄?
于是,陆桐生将头垂的更低,没有说话,没有反驳,只是撑在白玉砖上的一双手,指节已然发白。
高座之上,忽地一声嗤笑,“本王怎么记得,当初陆世子为了这个小娘子,可是曾将箭头对准了本王啊!”
此话一出,殿内更加安静,连殿外的虫鸣声竟也忽地没了声响。
相宜本已落下的一颗心,再次悬了起来,浑身冰冷,抖着身子准备自己开口解释。
可陆桐生先她一步,开了口,“陛下,当日实非微臣……”
陆桐生再也压抑不住,抬头反驳,却看到一侧的季见山面色凝重,微微摇头,眼神示意他千万不要开口解释。
可他怎能容下这三皇子几次三番的挑衅撩拨,硬是打算继续说下去,不想话说到一半,又被人打断。
“父皇,当日情形,儿臣曾与您详禀。”高座之上,一直安坐的太子竟在此时开了口,“那日游湖射箭,众人兴头甚高,三弟许是吃了酒,箭头一时偏颇对准了陆卿身边人,陆卿一时情急,以箭回之,当日无人受伤,倒是在场诸人瞧了好一番热闹。”
听到此处,三皇子面色未变,只是松了手中酒杯,落在桌案上,咣叽一声脆响,“大哥,此话有失偏颇。”
“是吗?”太子依旧面容温和,询问般看向自己的弟弟,“那日后来,祈福台处出了谋逆大事,弟弟曾言及因游湖前吃多了酒睡下,才没能及时为父皇审明分忧,难道当日之言,有所遗忘?”
三皇子终于变了面色,面容慌张,急匆匆离了席,色彩华丽的衣衫因为他飞速跪下的身影,夺目的更像一只翩然落下的花蝴蝶。
“父皇,是儿臣记错……”
“退下吧。”庆帝没让他继续解释下去,只是面色未变的淡然开口,似是毫不介意儿子前后话语的不一致。
三皇子飞速抬眼,看到父亲平静的脸色,他却瞬间面色灰青,重重叩了一个响头,略带踉跄的退出了宫宴。
庆帝面色和煦,嘴角依旧挂着几丝笑意,忽道,“朕好像记得,陆卿与姜太傅家的孙女曾有婚约?”
姜太傅颤巍巍的起了身,下巴上的一簇山羊胡抖得厉害。
“老臣正欲启奏。当初吾家亿慈忽生顽疾,久治不愈,恐耽误陆世子前程,拖累与他,这才无奈退了婚约。”
说到此处,他眼角挤出一滴浊泪,好似无奈至极,又好似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