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安帝登基二十年,李衡之名,贯穿始终。
他是当年辅佐皇帝登基的股肱重臣,是朝廷律法的定盘星,也是无数大臣的依靠、门生的靠山。
若说右相徐勉掌控的是半壁实权,那么李衡,则是那颗让所有人“心里有数”的定海神针。
谁也没有想到——庆安帝竟没有拒绝。
他看着李衡,神色平静,眸光深处却似藏着漫山风雨,只淡淡道:“李卿苦劳一生,是该歇息了。朕准了。”
只这一句,应得无比轻易。
徐勉的指尖下意识收紧。
他想说,李衡是这朝堂的平衡,是陛下治下的阳谋外衣。
如今放他归山,天下局势是否会太快失衡?
他一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李衡的辞相,不是谋而不得,而是审时度势之后,主动抽身。
此刻他跪地俯首,姿态谦卑,身影却愈发沉重如山。
他知道自己要走了,也知道这一步走出,大康朝堂,将再无左相。
皇帝看着他,缓缓起身,举步而下,将亲手盖印的退任诏书递至御案前:“卿之功,朕记一生。”
他没有挽留,连表面的挣扎都没有。
这一次,李衡是真要走了。
徐勉看得清,皇帝不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放手。
这不是放弃,而是收网。
这一刻,无声的权谋胜过千言万语。
满朝文武,皆伏而不语。
李衡接过诏书,手指微颤,却面不改色。
他从不贪权,亦从不畏退,只是如今一退。
他知,这朝堂就再不是他熟悉的模样。
庆安帝背着光站在御阶之上,神情沉如山岳。
他知李衡之功、之忠、之弊。
他敬这个老人,畏这个老人,但也恨这老人。
他要的是一个全新的大康,一个能承接风雷的朝局,而不是被世家、权臣掌控的大康。
***
午后,阳光映入窗牖,静照在宣政殿金丝楠木的案几上。
皇帝展开那封密折,熟悉的笔迹跃然纸上,是关宁的字。
“微臣至小禾村,见旧田废水,土壤干涸。访村人,始知前岁以来,有以良换劣之事,官府调配之令下达时日与地图相悖,良田尽落于良王旧部之手……”
“今日路遇齐锐,言下有所难言,却悄声示警——充州城内,良王麾下设义仓、散药粮,招揽流民百姓……”
皇帝的指节微微泛白。
关宁以她那双不容忽视的眼睛,在泥泞土地间为他揭开了另一幅暗图。
一幅他早有猜测、却终未拿到证据的图。
良王在充州割地自肥,右相徐勉坐视乃至暗助,一边以灾赈为名笼络人心,一边操控田亩制度,以民心为筹,觊觎朝权。
皇帝缓缓合上折子,走至窗前。
窗外,宣政殿外的春景正在悄然生长,春光正好。
可他知道时机已到。
“左相退了,苏庭灯也归了,”他轻声呢喃,“是时候该收手了。”
他一直在等。
等一个人站出来,亲眼去看那些血与泥、骨与泪;等一个人把这些隐秘而猖獗的贪腐与野心,写在他的奏折上;等一场风雷交加的大局初定之后,他能以“自清君侧”为名,荡平积弊。
左相李衡的离去,是退也是进。
庆安帝知他识大体,也知他非中立之人。
若要收网,便须让李衡先退。
一则让朝中大臣松懈,左相把持朝政数年,李家干了那么多事情确依然可以乞骸骨,让世家放宽心。
二则借他那把锋利的刀,带着他的眼,直入那些淤泥污秽,断良王与右相借礼法庇护的最后一层屏障。
在割掉世家这颗脓疮的同时,实现他的改革。
如今,左相退位,苏庭灯归朝;朝中风向初变,权臣之网初露缝隙。
庆安帝眼中没有笑意。
他是一个安静等待猎物落网的猎人。
他回身,唤来身旁的内侍:“传赵怀书,密查今年充州义仓、田亩分配文书,与良王旧部往来密信,一并送来。还有……”
他停顿了一瞬,眼眸沉似乌云压顶。
“命户部、兵部,将剑南道、充州各地调拨册目,逐一稽查。”
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落在内侍耳中却如春雷乍响。
庆安帝负手而立,遥望苍茫宫阙。
长安春起风,百官未觉,却已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