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都是圈套?
黛玉凝住心神,看着觉灵。此时他正沉浸在自己的伤感中,僵硬的面容上能分辨出几分悲恸,他要讲到痛苦的点了。
“佛子救下来一个感染时疫的姑娘,她那时伤病缠身,像诗姑娘一般,却没有那么重病。佛子学过医术,治好了她。这姑娘是大户人家的侍女,因犯错被主人殴打,寒冬腊月重伤被扔在水沟。”
“佛子一念仁慈救了她,她在伤好后却反咬一口,说佛子轻薄她,哭喊着要报官。”
“佛子问心无愧,与她去见官,不知怎的官商勾结,竟将这件事坐实,送佛子进了监狱。”
“后来,佛子才知道,因为他曾度化了一个恶人,那恶人曾害死侍女主人家的亲戚,主人派她来害佛子。佛子只当是修行的考验,任他逼问刑罚或是怎样,都念经度过。”
“□□良家妇女,又是佛子,他被判了流刑,并在脸上刺字。佛子不在意,在流放的路上继续诵经念佛。”
“侍女不知是良心不安还是怎的,一直跟在佛子身后,风雨无阻。佛子不阻止她,也不看她,按自己的路继续走。”
“这一路风吹日晒,侍女伤病初愈,很快再次病倒,佛子虽然施救,却也来不及治愈。侍女身亡,死前说出了有人构陷佛子这些事。她的证词替佛子洗净罪责,他无罪开释,又可以继续西行灵山。”
“可不知怎的,佛子心变了,他对侍女的死念念不忘,从前佛经里学的那些求不得爱别离在直观的死亡面前全都烟消云散。他痛苦,悲伤,日日在梦中与侍女相遇,夜夜手握侍女的发钗,相思之苦让他生不如死,日夜流泪。”
“佛子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修行毫无意义,连心中的人都救不得。他没日没夜的为侍女画像,眼泪都要流干了,只在眼眶处风干了两块干瘪的皮肤,蹭一蹭都要掉皮。”
黛玉想起小诗死后这些时日,觉灵肉眼可见的衰弱起来。没想到这么多年之后,他又经历一遭类似的事情。人死方知深情,实在反应迟钝。
没想到,觉灵语气一转,神情诡异起来。像是干瘪惨败的外壳里,突然生出妖异的扶桑花。
扶桑?黛玉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想。
“姑娘明白那种感觉吗?看似是无关紧要的人死了,实则在日夜陪伴中已经习以为常,而她突然消失,那种感觉,简直…简直要命。”觉灵闭上眼,贪婪的品味着,“亡者存于心间,死亡的美丽,回忆的美丽,悲恸的让人着迷。”
“……”黛玉沉默不语。
“后来有一天,侍女再次出现,这才是真正的魔考啊!”
“原来当时侍女重病奄奄一息,佛子痛心的诊断错误,接着她进入假死,被佛子以花葬去。佛子离开后,一位云游医者路过,救活了她。”
“侍女满心欢喜的回来找佛子,佛子却更加痛苦了。”
“因为佛子迷恋上爱人死去的感觉,喜欢爱人在记忆里被他自己描摹出来的模样,而非真正的她。所以,真正的她回来,对佛子来说,反而是一种困扰,对吗?”黛玉冷声道。
觉灵一愣,随后露出笑容:“姑娘果然懂贫僧。”
“佛子杀了侍女,将她的尸体藏在自己故乡,没日没夜的思念,眷恋,作画。”
“跨越生死阴阳的爱,才叫爱呀。”觉灵从袖中拿出一朵花,黛玉认得,是小诗身上的。他迷恋的嗅着味道。
黛玉冷眼看他。
这怪物自私自利,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表面上是救世不要回报的高僧,实则溺于爱人死亡的痛苦感。
世上怪物千千种,有人喜欢开心,有人喜欢痛苦,有人喜欢受虐,有人喜欢凌虐。看来,觉灵喜欢那种痛苦悲恸的感觉,他不爱小诗,也不爱那个侍女,他爱的是自己回忆里自己勾勒出来的人,那种幻象里的恩怨情深。
怪不得死而不腐,僵而不化骨,原来他从骨子里就有毛病,曾经佛子对求佛求道的执着心让他把这份毛病发挥到了极致。
“贫僧第一次见到姑娘,就知道,姑娘会是贫僧的知己。果然,只有你懂我。”觉灵露出满足的神情,他上前一步拽住黛玉就走。
“大师这是?!”黛玉心头惊异,却不敢反抗。
按大圣所说,不化骨是僵尸的最高级别,到了这个程度,纵是大罗金仙下凡,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如此,只能先顺着他来。
“不必多问,跟贫僧来就是。”觉灵一扫先前的诡异,换上了一副狂热的面孔。
那眼神,那神情。
阿罗镇初见?
黛玉震惊道:“你是卖艺人?!”
觉灵不回头,也不搭话,拽着黛玉往桑落寺后院走。
难道大圣判断失误?那卖艺人并非是伪装成人类的人僵,而是伪装成人僵的不化骨?或者说,不化骨为僵尸之尊,神能化身三千,他也可以化身三千。
黛玉随着觉灵走,细想想又觉不对。
她看向两旁,不由睁大眼。
桑落寺地底生出了灰白色的根枝,飞一样的向天冲去,在万里高空中形成伞状的蓬壁,将桑落寺…不,不止,这个大小…
只怕整个阿罗镇,浮国,都被覆住了。
这就是不化骨吗?
不等黛玉再震惊,觉灵已带她来到此前为小诗治病的石佛前,他手一挥,石佛胸口裂开一个黑洞,他拽着黛玉就进了黑洞,石佛胸口再次复原。
……
洞中花团锦簇,两边的石壁上密密麻麻盛开着扶桑花,这些花朵生在一根厚实的藤蔓上,花瓣肥大,色泽艳丽,比正常的花多了几分异样的美丽。
花香扑鼻,甚至有些刺鼻。
“姑娘知道对扶桑来说,最好的养分是什么吗?”觉灵突然发问。
“是人的血肉,尤其是美人的血肉!”
“人们总说自己高禽兽一等,也有点道理。人面貌骨骼生成,得先天灵气,后天环境。美丽的容貌自然得灵气更加充沛,以这样的血肉滋养出的扶桑花,自然格外美丽。”觉灵十分陶醉,细细嗅着花香。
“原来扶桑也是大师的杰作。”黛玉心里暗骂。
“不不不,这些不算杰作,充其量算杰作的前奏。姑娘,加快脚步,贫僧已经迫不及待让你见到杰作了!”觉灵健步如飞,二人在细长的甬道里疾速前行。
终于,一道暗淡的烛光从一旁透出。
觉灵扯着黛玉闪身进去,甩也似的将黛玉扔进去。
黛玉一个趔趄,站稳身形。
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窟,里面密密麻麻点着成千上万根“蜡烛”。
那“蜡烛”通体青黑,身有鳞片,眼窝深陷,口中有青蓝色的火焰。
常闻鲛人为烛,可燃万年。
黛玉呼吸一滞。
四面的石壁上长满了扶桑花,每隔一丈就有一个通体青白的女子悬挂在上。
离黛玉最近的,是双眼圆睁,口中生花的小诗。
“诗姑娘…”觉灵泪流满面,缓步靠近她,伸出手半晌,想碰又不敢碰一般,缩回了手。他倒在地上,看向小诗的眼中似有万般深情,最后抑制不住般,号啕大哭。
“大圣,我遇见疯子了…”黛玉喃喃道。
自打出生起,她何曾见过这等场面,觉灵以花养人,以人养花,又故作深情,自己感动自己。
只怕他沉溺在那种爱人死亡的痛苦里,以痛苦为乐,不可自拔。
他讲的艺术品,就是对亡妻们无比怀念的感情铸就的扶桑花,再以扶桑花杀死新人的一套完整循环。
石窟一眼看不到尽头,不化骨寿命何止万年,不知道从古至今多少女子遭他毒手,永永远远的在青春时留在了此地。
黛玉不由得怒火中烧,她看向在地上号哭的觉灵,将手中的猴毛撒去一半,一群猴子龇牙咧嘴的向他攻去。
……
却说悟空从灵山很快回来。
他的眼前阿罗镇不在,浮国也不在,甚至相近的几个国家都已消失。
一个巨大无比的灰白色骨头将这些国家罩在其中。
“不妙啊…”
悟空急急飞身靠近,提起金箍棒猛击骨头,却连缝隙都打不出来。这骨头,只怕比当年黄眉怪的金铙还硬上三分。
不化骨?
心知靠自己无法打破,悟空果断转身再回灵山求助。
“林姑娘啊林姑娘,一定要安然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