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回时,谢相呴方才清醒过来,他今夜受了寒,整个人缩在被中,睁眼都费劲,心中原有的点点希望却像温度一样,飞速散去:“怎么回事?”
“公主见不到官家。李贞堵在前头,今夜在官家殿前跪了一夜,求官家宽恕他的幼弟。一边是宠爱的女儿,一边是宠信的臣子,且公主也罚过李吉星了。”谢川杉站在帷幔外,透过层层叠叠的纱帘,他才觉自己早已看不透在那之后的小小幼弟。
可他还是忍不住发问:“今日的事,究竟有几分是你的计算?”
李贞,又是李贞。只要李贞不死,李吉星就永远猖獗。
谢相呴听到内情,心内更加灰败,侧头将脸埋进瓷枕里,一言不发。
谢川杉听不到他的回答,又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相呴嫌瓷枕过硬且冰凉,又到秋日,母亲便差人为他铺了三层绒毯,如此才不至于冷。他将自己完全没入其中,终于答:“他会怎样对我,你都见到了。”
“我知道,但——”谢川杉的话戛然而止,声音终究小了下去,李吉星白日里所言所欲,何尝不是正戳人痛处:“你先好好休息吧。”
“哥哥。”谢相呴却叫住他,谢川杉停住步伐,才听他道:“不要罚金步,是我威胁他,他不得不做。”
谢川杉闭目,正被李吉星的话折磨得愧疚难安,摆手:“……是我错了,你和他来往只别太明显,随你们去吧。”
谢相呴闭上眼睛。但在谢川杉即将离开前,才再度开口:“我听说,二皇子快回来了。”
二皇子外出游学两年,方才归来,谢川杉诧异看他一眼:“你怎么知道的?”
“听母亲提到的。”谢相呴道:“他与咱们家过去到底有些纠葛,哥哥该去拜访才是。”
“我知道了。”事实也的确如此,谢川杉并未多想,颔首:“你早点歇下吧。”
他和李吉星的亲事,是他那位好祖母定下的,他知道不可能那么轻易取消,也从来没抱过这样的希望。只是他真的并未想到,李贞在官家那居然如此得宠,圣祖皇帝极为重视天家威仪,自开朝以来不断集拢手上权力,如此情形之下,何谈结党、世家?谢氏也正是因此败落。
大齐皇室过去对于冒犯皇家之人,可是轻为削爵、重至流放,今日公主的举动,并不完全算逾矩。可是最终结果不过罚俸而已,真的能约束到李贞吗?
半晌后,他才伸手去拨被他摆在床头的两个磨喝乐,一个发呆的小人,一个闭目的小人。磨喝乐身上已经有了一点刮痕,土偶木制,不足为奇,可金步告诉他,李宿身上全是这样的淤青伤痕。
他还有什么办法,能保护李宿……
——
李宿并没有去钱府,他匆匆回了酒楼一趟,同罗荣娘说了如今的情况,来财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忽然将他俩都拉到僻静处,悄声问:“你说的李家,是不是就是你老爹之前投靠的侯府?”
李宿颔首:“是他家。”
来财又扫了眼四周,确信没人,才道:“昨日小绣巷的那家柜坊不是定了一桌子菜吗?我去的时候几个打手已经喝醉了,听他们说些胡话,只讲李侯府家的小公子是只肥猪崽,再养几日就宰了。”
不知何时凑近的郭登楼也立刻明白过来,不由瞪大眼睛:“寻常泼皮无赖也就算了,这官宦人家的孩子,他们也敢下套?真是不要命了!”
“有什么不敢?”罗荣娘见是他,松了一口气,才道:“这安都里的铺子,除却咱们逃难来的北人,哪家背后没有几个官撑着,落片叶子都能砸到个官,更何况是柜坊这种缺德地方。”
李宿却沉默一阵:“他真在柜坊?”
他在酒楼待得久了,常穿梭于市井之中,见过柜坊里的痴狂景象,也见过因赌而家破人亡的凄凉模样,更亲眼看到和美的食客一家短短半年就因此破裂,深谙其中的可怕。
“那小子这么对你,如今你还想拦他不成?”罗荣娘见他神色就知道不对,忙拍李宿的头,好试图叫他清醒一些。
李宿微微摇头:“他对我的确恶劣,但当初如果不是他家收留,我可能已经死了。”
他还记得当时逃难来安都,一路上兵荒马乱,一家人到安都时,已经连饭都吃不上,若不是文信候府,那他父母恐怕最先舍弃的便是他。
“傻小子。”来财又气又叹:“好,就算你真想拉他一把,他家现在要赶着整你,你又怎么办?”
是。
若不是李通文和谢相呴先后告知他,其实他当真没有看出李吉星这样恨自己。因为嫉妒?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他嫉妒?李吉星嫉妒自己冬天下湖捞玉、挨打,嫉妒自己现在明知道会被欺凌,却只能逃避,无法动作吗?
“我先去童府求见童大人,他若愿意见我,我便向他求问,若是他不愿意,那我再去求见钱夫子,总能找到解决的法子。他们只是想拿我泄愤,找不到我就应当不会轻举妄动。”李宿看向罗荣娘:“姐姐,这些时日你们小心些。”
“阿宿。”罗荣娘强压着情绪,将头低下,她紧紧攥着李宿的手,使劲捏了捏:“你等姐姐一下。”
她说罢转身便匆匆往后院跑去,很快又气喘吁吁跑回来,抓着李宿的手,将一块银牌塞入,又压着他的手指牢牢合上:“这是幸将军走时留给我的,说你若是有什么急事,便拿着它去童府。”
说话间,她眼睛已有些红了,终是忍不住蹲下身,将李宿抱住,声音竟有些哽咽:“我们到底做错什么了?怎么就得罪他们了?究竟还要怎样?那些天杀的当官做侯的,整日不想着做些好事,就想着折磨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哪天蛮子打下来了,将我们都杀了,他们便开心了,左右都是一个死!”
说到此处,难免想起北方城破,蛮子劫掠抢杀,数万人被迫南下时的情形,身体已忍不住颤抖起来。旁边两个男人听了她这番话,也不免黯然伤神,各自垂泪,偏偏外头食客还喊着,来财只能匆匆抹把眼泪,便“来了来了”地向外跑去报菜名。
“姐姐。”李宿回抱住她,不由将手握紧,那块银牌在手里渐渐有了暖意,好像又化作了一股力量,源源不断注入他的身体。
他道:“会变的,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