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又是一年腊八。
这日学堂是要学生同家人一齐过节的,自然不来学堂,于是钱夫子便在前一日讲完课业后出题私试,要写解析心得,意在考察学子近来读书理解情况。
距离放学还有好久,收上这些回答后,他便当面在学堂中一一批阅,面上始终笑着,本是看不出谁好谁坏,但应了肖家的要求,最终还是将几位学生的答案按顺序理好,清了清嗓子。
顿时诸学子立即都回过神来,李宿亦然。
他读书已有好几月了,虽然中途有许多旁的事发生,但他却从未因此懈怠。也心知自己开蒙较晚,不比其余同窗所学丰富,更想知道自己还差多少距离。
故而说不期待今日私试的成果是假的,早先本想沉下心来继续看书,不过心头的紧张又时常冒出来,因此在钱夫子拿起那沓纸时便情不自禁放轻呼吸,出声都觉得有错。
“此次私试的第一仍是谢川明。”钱夫子极为满意地站起,向众人展示谢川明的解析心得,夸赞不断。
“谢川明的字是得了他舅舅彭学士的真传,理解也独到,放课后诸位可自行观阅学习。”钱澜一面翻着剩余的私试答卷,一面对众学生感慨道:“难为他小小年纪便能学到精髓,定是苦练过的,读书也应当如此,你们虽才随我念书,但须知莫向光阴惰寸功……”
李宿闻言不由望向他,见到他脸上有笑意,但很浅淡,而且虽然如此,眼底又一片黑沉,恍若漆黑的深洞,泛着空,似乎心底其实并不为此事感到很开心。
但并不能多看,因为李吉星也托腮望着谢相呴。他好像不准别人多看谢相呴一眼,尤其李宿。
由此,李宿收回目光,对于自己的心得愈加忐忑。
谢川明的那张心得写得极好,字是被夸惯了的,文书之间又工整有致,让再严苛的人来都挑不出半点错处……而且其实上头有几个他都尚且不完全懂得意思,默默将这些字形记在心底,预备回去问郭先生,李宿不再关注外界,专心等待着夫子继续评价。
由此,他自然也未察觉到谢相呴姗姗来迟回看他的目光。
只听夫子讲完谢相呴后再说肖嘉佑,说完肖嘉佑又按优评洪思松,接着是梅长庚、李吉星,梅臻远——
那么,最末等的便是自己了。
他已认认真真读了一年书,尽管已经足够努力,但差得不止一星半点,虽然心中早有预料……李宿极力让自己认真听着夫子的评价,说明他的不足之处。
“李宿的字倒是进步不少,”钱夫子执起他的私试结果,也微微颔首,李宿对此愈发惭愧,见钱夫子张唇欲言,更待认真聆听,可一声笑声很快划破了学堂里的安静,也打断了钱夫子要说的话。
似是克制不住,李吉星接连又笑出了声。
他自小被兄长李贞逼着练字,再不济也比李宿写得要好看,此时此刻自然笑得出来,更不惧钱夫子,直接了当道:“原来那是字啊,若不是夫子提醒,我只当鬼画符。”
钱夫子倒未斥责,也未否定,只道:“岂可语怪力乱神之词。”
李吉星闻言,愈发得意,讥笑着望向李宿。
倒也没旁的,他每日清晨都来得及早,一是为了在父母和兄长面前卖乖,二是为见谢川明,以及撕李宿的课业,如此,李宿日日都交不出课业,也不能说是李吉星所为,只得在面对钱夫子的询问时保持缄默。
而钱夫子起初还有意管教李宿,罚他挨戒尺,可接连几日都如此后,许是心灰意懒,便索性不管不问,同窗的梅家兄弟本就看不上李宿,至于肖嘉佑、洪思松之流更是以为李宿怠懒,肖嘉佑提醒两句后,更以为李宿嘴上不愿承认,渐渐也不同他说话了——这便是李吉星想见到的。
这个贱人,凭什么与他坐在一处?又凭什么打他?凭什么让谢相呴主动向他说话?
……此时再一望过去,看着李宿低垂的头,李吉星愈发畅快。
私试结果出来后,钱夫子便也不再留学生,提早放了学。
李宿今日不用去童府,记得来财叫他今日早些回去吃饭过节,便也立刻收起了旁的情绪,不再想那些不好的,拿起书袋便要离开。
匆匆走出学堂几步后,又想起有本书似乎落下,于是转身回去,却在屋外便听见里头的对话声。
“哥,你这次写成这样,回去祖父定要骂你了。”梅长庚道。
“怕什么,我后头不是还垫着一个?”梅臻远很是无谓。
不想梅长庚立刻轻哼:“那等卑贱之人,怎能与我们相比?只有下贱的东西才那样懒散,连课业都不去写,也学了快一年了,私试还乱七八糟,生生世世都下贱,兄长怎能将自己与这种货色混为一谈?”
“好了,”梅臻远不耐烦道:“别老拿我同那贱人说事。那下次我超过李吉星不就是了。”
……
李宿回到食肆,天色将昏未昏,尝鲜的人逐渐少了,店里的生意稳定下来,来财刚擦完一张桌子,李宿要来帮他,他忙挥挥手叫李宿先去吃饭。
李宿应下,往里走几步,又不觉有些出神。
“明日不用去学堂吧?”恰好罗荣娘也送走一桌客,靠近问李宿。
李宿才回过神来,迟钝地颔首:“我留在店里。”
“也是,忙呢。”罗荣娘也不与他客气,反而拍拍他的肩,“怎么看起来不开心?学堂有事?”
她的手搭在李宿肩上,不重,带着李宿往桌前去,还不忘回头招呼一声来财快滚来吃饭,等三人再加郭登楼都坐到桌前时,李宿终于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今日夫子私试我们。”
“嗯。”罗荣娘拿好碗筷,仍认真看着他。见老板娘不动筷,来财忙打掉了郭登楼举筷的手,于是郭登楼也不敢再动作,一时几人都望向李宿。
李宿脑中回想起那些话,不由默然一瞬,才道:“我排在最末。”
他是很羞惭的,说出这话都艰难,不止是为最末等的排名惭愧,而是为又使同他一般的人蒙羞了更难受。
梅家兄弟觉得卑贱之人天生懒散,不足与他们相提并论,可是什么是卑贱?……他们难道不都是人?
“我当是什么呢?”罗荣娘却一笑了之:“谁指望你一下拿个第一?”
郭登楼亦道:“你才开蒙,顶天算也就学了一年,和他们没得比,都是王公贵族家的少爷公子,早的三岁便念诗,晚的五岁也开蒙了,真让你排到前头去才算稀奇。”
他们皆是安慰,快速吃过了饭,李宿又去前堂帮忙。
他因为要读书,现在很少在店中,便叫罗荣娘停了他的工钱,饭钱便从以前的工钱里头扣,等放课后他赚钱来补。但即便问过,罗荣娘也不肯告诉他里头的详细计算,只说够了够了,不要他再多做,李宿知她是不愿让自己多想,便也在闲时尽力干些活。
等关店打扫完厅堂后,李宿便在院里背书,听到脚步声,回头望去,见罗荣娘拿了件披风来:“改了改,应该合适。”她给李宿拢上,看了一眼才点头:“刚好。”
“这是……”李宿要问。
“怕你着凉。你背书就是,好歹寒冬腊月,也不晓得多穿一件。”罗荣娘说话间,又拿出一盒香膏,掰过李宿的脸用手大开大合涂抹起来:“说了不涂吹风刮得脸疼,掉皮多难看?总是忘记。”
等李宿一张脸被她揉来揉去将香膏摸了个均匀后,罗荣娘抬头望着天,反说:“今日不是因为排行末等才那样的吧?”
又见李宿被说中心事的模样,她才缓缓开口:“自年初你家婆婆走后,你回来精神便不大好,似乎也一直不开心,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们,问你是不是那些公子哥在学堂里欺负你,你也总说没有。”
“没有,钱父子对我颇为照顾。”李宿答。李吉星与父母的事,他不愿让罗姐姐知道,并非是把她当作外人,而是不想她操心,故而一直瞒着。
书读的越多,他的确也明白更多道理。
恃强凌弱自古至今从来都有,李宿不想再给身边的人惹祸……他不想害罗姐姐。
“哪能没有呢?这一年我都看在眼里。”罗荣娘轻叹一声:“我不信那些人会是什么好东西。”
她摸摸李宿的头,道:“送你去那儿读书是幸将军的安排,我不好说什么。但安都富庶,咱们也是勤勤恳恳干了一年,赚了不少,要送你去其他学堂小事一桩,你好好想想,要不要换个学堂?”
夜风呜呜,腊月的安都湿冷非常,李宿沉默片刻,忽然问:“姐姐,你觉得幸将军为什么要送我去钱父子那里读书?”
罗荣娘搓搓手取暖,垂眸:“你就当自个儿是块铁,要被千锤百炼才好?可你是个人,不是块铁,阿宿,你是个人啊!”
说到此处,她语气不由有些激动,深深呼吸,才又别过头去,脸藏在说话散出的白色雾气里。
李宿缓缓摇头:“……我想做一个有用的人。”
罗荣娘恨不得伸手掐他的脸。
李宿又道:“幸将军,若不是有他,我们北人或许都已经死光了。我虽然只和他相处过几日,但也敬佩他的为人,我感激他和幸大人,就像感激姐姐一样。”
罗荣娘不再言语了。
又站了一会儿,她终于道:“那你答应我,若是熬不住了,要同姐姐说,好吗?”
李宿认真点头。
他背完书,又写了两份课业,方才睡去。
第二日腊八,店里早早订出了好几桌,十分繁忙,他早起便帮忙做活,中午和另一个伙计换了休息,便回屋中拿起一份课业去了钱府。
钱夫子的确对他颇为照顾,他没有瞎说。其实被李吉星连撕了几次课业后,他便想出了法子——写两份课业,一份当晚就送去钱夫子府里请他指教,另一份第二日带去给李吉星撕。
所以其实这一年里,他大半时间都真的交了课业,只是只有他和钱夫子知道而已。
今日钱夫子想来也要休息,李宿便只请小厮帮他交,没有进府。又额外给了小厮些打点钱:“有劳大哥每日替我通传,今日过节,请大哥吃些酒。”
小厮闻言,果然高兴应下,保证会稳稳妥妥送去,李宿方才谢过离开。
钱府离食肆还有些距离,穿过街巷,延经河岸,见人来人往,好不热闹。安都河流众多,人们又总兴这一日团聚赏玩,因此现在游人甚多,皆是眉开眼笑。
李宿原本不准备驻足,却在其中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川明裹着身青色披袄,身边并未跟着他那个小厮,站在街边一处招牌下,不知在四处张望些什么。
——
谢相呴见人已被甩开,总算放心些许。
他转头要走,却被急忙路过的人撞了下,本就不注意,一个趔趄几近摔倒,正往地下撞时,一只手忽然托住他,叫他能稳稳站定。
谢相呴道完谢,回头看去,才发现是李宿。
李宿也将手松开,道:“我看你一个人在这里。”
“嗯。”顾不上说许多事,谢川明只眼尖地瞧见自己一直注意的那抹月白袍子快要消失在视线中,连忙道:“我有急事,不奉陪了。”
说罢,他便朝人群中流去,李宿原本要走,却见到地上掉落的一枚白玉狐狸,捡起再唤他,许是周围过于嘈杂,谢川明似乎也没听见,再无反应。
跟随许久,谢川明已有些接不上气,终是见他们停在了墙下,也能听见二人对话。
“他们当真在那园子里?”还未等身边的小厮回答,月白衣袍的俊俏公子先“唉”地叹声:“他们要是在梅林饮宴,要我作诗肯定输定了,真真咽不下这口气!气煞我也!”
仔细听来,其实他的声音过于尖细,体型相较寻常男子也有主动不符,更不似生暗人,这已很好辨明,连同她身边的小厮都是女扮男装。
作诗?梅林饮宴?
谢川明顿时了然于心,他最初在街上看见公主,原本只是想冒险试试,但未曾想时机这样快到来——
“殿下……”放匀呼吸后,谢川明终是轻声开口:“可算追上殿下。”
突然听得他的声音,女子疑惑转头,却见半大个孩子,生得倒是好看,苍白的脸上全是因疾跑而激起的红晕,似乎还有些面熟,只举着一方丝帕递来,光是这动作之后,又没力气说话了。
再仔细悄悄那丝帕,颜穆珍总算回过神来,轻拍身边婢女的头:“你干的好事!换了男装还带这些作甚?万一叫人发现了就完了!”
婢女闻言,也回过神来,顿时羞愧不已,连连向公主求情,好在颜穆珍很快松口,婢女又见面前的人不过是个孩子,总是谢着接过了丝帕。
至此谢川明才喘过气来,恭恭敬敬对面前的平穆公主解释:“昔日在挑菜宴上有幸见过公主,得以认出,恐丝帕落入有心之人手中,于殿下无益,才冒犯送来,请公主责罚。”
颜穆珍听着他说话这样,忍俊不禁:“谁教你一个小孩这样老气地说话的?你是哪家的孩子?”
谢川明答:“回殿下,家父平宣侯。”
“我想起你了。”没有思索太久,颜穆珍很快想起,语气也惊喜了些:“挑菜宴上得官家赞赏的那个谢川明,是你吧?听说你四岁便能在家宴上作诗,是真是假?”
这便成了——谢川明压下心中的雀跃,只谦虚答:“那时不过胡乱写的诗,不想此事竟传入殿下耳边,叫殿下笑话。”
“你天生聪颖,我岂会笑话?”颜穆珍与身边的婢女交换了一个势在必得的眼神,又问:“那梅林赋诗,你可能行?”
谢川明答:“若殿下信任,自然。”
随颜穆珍入了园子后,谢川明才得知内情。
原来此宴是官家幼弟贤王所设宴会,贤王又不似六殿下那般喜爱招勋贵子弟陪他游玩,此人今日只宴请皇室宗亲。谢川明到底不是宗亲,不好堂而皇之进去,故而颜穆珍又唤人给他取了幂篱遮掩面容,只称他是自己的书童,方才大摇大摆进入宴席。
谢川明常随父母兄长赴宴,皇室中人也大多识得,对这位贤王却是头一回见。
虽是官家胞弟,他年岁却小官家许多,不过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容与官家有几分相似。谢川明意在公主,故而只在行礼时悄然看了眼记下容貌,便随动作垂下眼去。
“皇叔,”颜穆珍扫视一圈,面露疑惑,问:“小六呢?他不是一向喜欢玩吗,方才去了何处。”
“他坐不住,刚溜了,应该还在园子里。”贤王并不遮掩好奇,始终打量着颜穆珍身后戴幂篱的孩童,又见颜穆珍有意遮遮掩掩,不由失笑:“小珍,你后面这男孩……”
听了他的问话,颜穆珍闻言轻哼一声,拿出说辞:“本公主的学问可是爹爹都夸赞的,今日便不欺负你们了,只叫身边一书童同你们玩,若是连他都赢不了,便也别想赢我了,都通通向我认输,可还成?”
见那男孩此时已经端端正正在颜穆珍身后坐下,贤王只一笑,也没了异议:“都听小珍的就是。”
——
只见到谢川明随两个少年一并进了园子里,李宿再想靠近,便被园外的护卫拦住:“站住,你是何人?”
李宿停下脚步,答:“送东西。”
“你是哪个府上的?”护卫又问。
李宿还未答话,却听见一道声音:“让他进来。”
面前的男孩约莫十来岁的模样,衣着华贵,气度不凡。他身边的人将李宿领来后,他并未说话,只先上下扫视李宿一眼,才道:“怎么,你居然没随幸将军一并走?”
李宿并不知来人身份,也从未见过他,更不知他因何识得自己,只隐约猜测与初见幸英勋那次有关,答:“我并非幸将军府中人。”
“既不是幸将军府中人,那看来也不是来寻本宫的了。”那少年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转身便走。
虽说要走,可他步伐缓慢,分明是等着人追上前来告罪,但李宿方才虽已知晓他的身份,其实心中对皇室一切仍然不算清楚,只知晓皇室尊贵,可要论如何“尊贵”等种种,不甚明白,更是无从得知这些弯弯绕绕,故而依旧站在原地。
没了人配合,那少年就这样走了几步,面上笑意终是渐渐散去,直至忍耐不住发起脾气:“真是个不知礼数的蛮子!”
侍从忙问:“那小人去将他唤过来?”
“你既知晓,还不快滚去?废话连篇!”
于是半晌之后,李宿又被那跑回来的侍从带去一处亭中。
他不明所以,尚且懵懂,只见那少年靠着檐柱站立,背对李宿,语气冷冷,与先前截然不同:“见本宫不行礼,举止粗鄙,本宫如何治你的罪?”
李宿沉默一瞬,再无其他想法,终于缓缓行礼,但因从未有人教过他这些礼数,故而那姿态十分古怪:“请殿下治罪。”
他曾听幸将军提起过,那日知春园里的喜雪宴正是六皇子所办,幸英勋和梅家兄弟起争执时,他正与六皇子在楼阁闲聊兵法,才未得以顾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