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陆仰头啧啧称赞∶
“晏姐的题,每次都出得新颖,同样的主题还能找出各类不同方向来问,次次都让我们几个自认见识广的家伙眼前一亮。
咱们谁都清楚,那些题她自个早就有答案了,但她也没因为这事直接给我们来个一票否认,甚至观点一多,她反而聊得会更欢。
简直就是…唉,我遇到过的前所未有的天才。”
许是想到些什么,他音量坠崖式下降,就连语气也沉重不少。
晏景医没吭声,他自是明白对方在遗憾与惋惜些什么,这点,如今没人比他更清楚。
而今晏秦淮还躺在病床上不省人事,全靠各种仪器撑着命,何时能醒都还是个不识数,他对未知的煎熬之余,更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尹陆的心情。
他实在开不了这口。
好在无需他多言,尹陆自个儿就在原地迅速调整好了心态,见晏景医神色比他还凝重,反而成了安抚人的那个∶
“虽然人已驾鹤,但精神和思想还在的嘛!瞧你这反应,是不是知道自己肯定看到过秦教授的文章?那就对了!你学得很好!我很满意!”
他伸手拍了对方两下肩,顿时让人一个踉跄,差点腰一软撑到桌上,晏景医赶紧避开第三下重击,慌忙阻止道∶
“谢谢老师!我明白!”
喘口气的功夫,他又轻声道∶
“所以…我现在在做的事,和她一样,对吗?”
至少也会是同条路,对吗?
他心中暗暗自问,全然没注意到尹陆朝他投去的复杂目光。
片刻后,又是一声短叹,尹陆没再去拍对方的肩,转而揉了两把对方的头发,声音轻柔∶
“当然是,她会很开心的。”
这一下子并未让晏景医感动,却直接激起他满身鸡皮疙瘩、下意识退后半步——
导师这前所未有的温柔态度,当真把他吓个不轻!
尹陆看着落空的手和满脸抑制不住惊恐的学生,短暂沉默,暗道句“哪有那么夸张”,却也作罢没再追究∶
“你就安心好好学,东都市局那边,我会帮你安排,好歹把你带进去。”
“昂…嗯?!”
晏景医原还在震惊中回不过神,反应过来后顿时双眼一亮∶
“你是说…帮我入职东都市局?”
这事他之前无意和尹陆提过一嘴,毕竟尹陆当年也是被东都市局,特聘参加过相应工作的人,对于进入市局肯定有所经验。
但他当时也只是单纯一问,丝毫没有想让对方帮忙引荐的意思,着实没想到会有这展开。
见晏景医面上一瞬间有了喜色,尹陆也笑了∶
“那不然呢?你老师只是老了,又不是没话语权了,帮自己学生进个工作岗位还是够的。
但前提是!”
他话锋一转∶
“只有能力,才能说服一切,如果在毕业前,你没达到我的要求,那就算那边同意了,你也甭想过我这关。
所以,好好学吧。”
这点其实尹陆丝毫不担心,晏景医这学生他好歹带了第三年,对方的刻苦劲自己自是知晓,但出于师生关怀,还是得说那么一两句过过场。
听晏景医一声应下,尹陆又笑笑∶
“行,那就下课!你是不是还有那什么家教要去?去吧去吧,不耽搁你。”
话说到这份上,再客气可就是不识好歹了。
晏景医三两下便收拾好东西,只是刚跨出门,身后又传来尹陆的声音∶
“小晏,不管工作后经历了什么,你都不要随便改变甚至遗忘你的初心。比起荣誉,这种纯粹更可贵。
……她会更高兴看到这点的。”
晏景医脚步一顿——
还是没瞒住。
但他只是应下声,没再回头便向前走去。
房门关上时,尹陆的目光仍紧盯着那方,许久后才收回眼,垂眸暗笑——
怪觉似故人,原是故人子。
这么明显的关系,他却是在第三年才意识到,还真是老了……
他自嘲地摇摇头,一直到屋外的身影彻底消失,才将不知何时重新拿在手上的合照放回。
……
晏景医回寝室时,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过半,走廊没开公共灯,唯一的亮源,是示意安全出口的绿色灯牌。
他边走,心中边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事儿。前面还在心中细数母亲需要的医疗费、奖学金能解决的学费、以及自己之前接受他人帮助时欠下的费用……
钱越数越多,眼看自己尚未毕业就成了“负二代”,他赶紧及时止损,又想到了另一处。
从论事视角到观事立场,从短视到长视,一想到有大批立场不端者混在人群中混淆视听,造成各种不良的思想结果,他本就烦躁的心雪上加霜,最后忍不住对此加以总结——
一帮傻/逼。
他深吸口气,又将气缓缓吐完,压制住情绪后,刚走到寝室门前,正欲开,忽然意识到哪里不对。
往常休息日的这个点,他的舍友应当还在图书馆,但是今天……
他看着门缝透出的混乱阴影,与里头传来的杂乱人声,陷入短暂沉思,在做好心理准备后,便直接开了门。
恰好此时一声喊叫,晏景医偏头躲开一片迎面而来的阴影,伸手就将差点误伤自己的枕头稳稳接住,扫了里头五人一眼,瞬间认准目标,便直接将手中枕头飞去,将人砸了个正着。
被砸的那人嗷嗷直叫,笑嘻着表示自己冤枉,接着便又想朝晏景医扔去另一个小点的抱枕,这次依旧没扔着,那抱枕飞到一半,就被另一名舍友给截了胡。
“这人都到齐了,那咱就不闹了哈,要不然,咱六哥可要刀人了!”
“六哥”说的自然是晏景医,没别的含义,只不过是一个寝室六个人里,就他年龄最小。
……也不知道怎么能巧成这样,整个寝除开他外,全都是同年前三个月生的,于是刚开学就有了这种毫不讲理的划分。
晏景医满脸无奈,截胡抱枕的舍友见状也是毫不客气地揽过他的肩,又顺手挼了把他的脑袋,开口解释起现在的状况∶
“六哥,今天!是个特殊日子!咱们寝呢,要宣布两件大——事——!”
晏景医挑眉∶
“416寝枕头大战日?”
“啊,那当——然不是!”
舍友若无其事地甩开手上的抱枕,在晏景医面前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一件大事,一件惊天霹雳惨绝人寰不可置信难以想象的大事!”
他一口气说完形容词后,深吸口气,面色凝重∶
“老五他,有、对、象、了!”
晏景医∶“……?”
就这?
寝室里有对象的又不是只有一个,何必那么兴师动众。
他心上这么想,但面上还是侧头看向坐在床边满面春风的老五∶
“恭喜啊。”
等到老五笑容得意地回应后,他也报以一笑,然后转头满脸麻木∶
“那第二件呢?”
“啊,这个第二件,啊。”
面前的舍友仍旧衣服笑嘻嘻的样,却又刻意矫揉造作地捏了捏嗓开口∶
“第二件要有个流程的,为了流程可行,我们亲爱的六哥,一定不介意先出门再重进一次的~”
又是短暂沉默,且夹杂着淡淡的无语,晏景医低头,一眼瞧见被藏在床底的彩炮筒,浅浅道∶
“…我介意。”
“不你不介意。”
面前身形一挡,晏景医往旁看,一人又一挡、一人又一看、一人又挡、一人又看……
如此反复五次,直到舍友一个后踹,直接把彩炮筒从一床踹到二床,晏景医才无奈妥协,被迫背着满袋资料出了门。
听着里头乒铃乓啷一阵闹腾,晏景医算着时间,确认差不多了便敲响了门。
“咚、咚、咚。”
“我进来了。”
门一打开,两面顿时有巨响炸开,四散的礼花大部分落在晏景医身上,还没等他扫开,整个寝室又响起中气十足的声音∶
“祝贺晏哥今天二十岁大寿!”
晏景医∶“……”
听着紧接而来、自带军歌般架势的生日歌响起,晏景医同时生起了感激与杀心这两大情感。
好在感激之心最终胜过杀心,况且这事儿他们干得还挺有趣,于是最后,他还是选择了欣然接受。
“唉、话说晏哥啥时候找对象啊?”
成本有限,出于节约精神,他们准备的惊喜蛋糕只有四寸,六个人分来分去好歹也能平均分到点。
在晏景医艰难分完后,他们便直接选好位子各坐在下铺床边,边用塑料叉沾起奶油咬,边聊些有的没的。
“不准备找。”
闻言,晏景医淡声道。
这话又激起了对面的舍友∶
“唉、别啊!六哥你看,大学之前,学校和家长不让找,说不准早恋,工作之后,咱们忙得比狗累,根本没心思找,还要挨家里人催婚催生,这样看,也就大学期间最有机会了!不得抓紧点!”
好几人附和同意,见晏景医依旧毫无兴致,方才宣布“重大事件”的哥们儿脑中灵光一闪,便调转话头道∶
“六六啊,你是不是和咱系毕业的白学长,关系很好啊?”
寝室除晏景医外,余下五个都是法学系学生,他们口中姓白、又是法学毕业生,还和晏景医关系好,那也只剩下白戢止这一个答案了。
晏景医面不改色∶
“还好。”
“噢~唉、那你听没听说过他家的事儿?”
晏景医满脸莫名其妙∶
“他们家的事,关我什么事?”
没管他的态度,舍友继续道∶
“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白学长他亲弟弟,是个同/性/恋!”
此话一出,一片哗然,混杂了几声“我靠”和“真的假的”,而晏景医仍是满脸冷漠∶
“嗯,所以呢。”
舍友还是毫无察觉地补充∶
“性取向不都是基因决定的么?那你说白学长他会不会……”
晏景医从未对自己的性取向有所刻意隐瞒,两年前舍友偶然间得知他对同性的特殊取向后,虽并未对此有什么反应,但也都心里有数。
在那名舍友意味不明地用眼神示意后,余下几人也秒懂般应和两声。
晏景医深吸口气,强忍性子讲道理∶
“首先,这是在接近造谣,其次,取向问题和关系近,与对另一方产生某种特殊情感,这二者毫无因果关系。
最后,即使有人对我有好感,那也不关我的事。”
他语气生硬,平日温和惯了的双眼中如今也透着点点锐气,显然是真的动了气的。
这下那名舍友终于意识到自个玩笑开过了,赶紧自圆其说了句自己不是那意思,只是气氛仍是僵硬,僵持片刻后,另一个看热闹的舍友也赶紧来打圆场∶
“嗐、现在不想找就不找呗!就咱晏哥这条件,哪还愁人追啊!”
“啊、就、就是啊!”
那人也立马反应过来,打着哈道∶
“咱们六六长了这么张男女通吃的帅脸,随便捯饬一下,不得把男女老少都迷个遍啊!”
晏景医∶“……”
晏景医不免心累,深觉自己身处的地方似乎鲜少有正常人出没,只能不断安慰自己没必要去计较。
“话说,就算现在不想找…那也该有自己想找的类型吧?”
见他面色缓和下来,坐在对床的又一舍友好奇问道。
这个问题,晏景医还真没想过。
这么正常的题,他要是这次再拒绝回答,那就实在有些扫人兴和不给面子了。
晏景医思索半晌,忽而想起今日下课时,尹陆朝他说的那句不知具体深意的话——
“这种纯粹更可贵”。
这里的“纯粹”,指的究竟是什么?他目前不得而知,但总会有天知道的。
一直到有人小心出声催促,晏景医才从思索中挣脱,在五人殷切的目光下,他浅浅一笑∶
“大概会是…纯粹的人?”
……
桌面随着手机震动,硬生生将趴在桌上小息的人震醒。
晏景医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开了眼手机,上面正显示着下午两点半。
梦了那么大长段的东西才过了十分钟,怪不得休息一场反而比之前还累。
他轻叹着揉了揉鼻梁,将放桌上的眼镜戴好,不自觉回忆起梦中的内容——
当时还发生什么来着?
老实说他自己也记不清了,只记得熄灯前,他询问了蛋糕的具体价格,隔天便将钱分好还了。
至于更具体的…十来年前的事如过往云烟,让他这种从不记无用事的人回忆这些,实在有些为难。
纯粹…吗?
如今谈起这个词,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形,竟觉得无比合适,不觉轻笑一声。
然而还没来得及收笑,另一侧便突然传来声响。
詹衔盛坐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手上正敲着键盘,见晏景医醒了才开口∶
“晏哥你醒啦!祁老大在大厅等你呢,咱们马上要收队打道回府了,估计又有啥事找你呢么。”
晏景医停顿几秒才应声,确认詹衔盛并不知具体何事后,便出了工位。
待人一走,坐在詹衔盛旁边的一名年轻的东都警拉了拉前者的衣角∶
“唉、詹哥!晏顾问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我怎么感觉…祁支队都怕他?”
那是名新人,之前最多也只在东都市局与晏景医有过一面之缘,根本没有共同办过案,更别说深入了解。
詹衔盛这会显然也不想进行深入讲解,只是道∶
“这个嘛…嗯,你只要知道,他是个天才。”
同事一愣∶
“这夸张了吧?真正的天才,不应该去什么研究所吗?为什么会在这?”
“啊,这个嘛,谁说天才只有一种了!咱们晏哥是前所未有的天才!新时代咱们多多尊重人类的多样性好嘛?看,像你詹哥这样的,就是那什么,天上地下,查人届的第一!大——天才!”
眼瞧着詹衔盛越发胡诌起来,同事直接喊停,无趣起身表示自己去忙别的事了。
“没意思…”
詹衔盛嘟囔了句,看着电脑屏幕,却是又认可地心中复述——
是啊,天才为什么要来这呢?
而屏幕前的,是一份除了基础信息外,全白一片的人物档案——
一份属于晏景医的档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