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7月4日。
【当家里有个特别牛逼的兄弟姐妹、而你只是个普通甚至平庸的人时,会有什么感受和体验?】
坐在电脑前的少年望着这个提问良久,最后,还是将其复制黏贴到聊天框中,随即空开一行,娴熟地在输入框内,快速敲下一段文字——
【双习戢止∶
家兄大我五岁,从小到大,人人都说我与他长相相似,就连名字,我与他也只差一字,而这一字之差,却是我永远跨不过的差距鸿沟。
家兄生来聪慧机敏,学什么精什么,无论何事,只要他做,便万事周全,人前他才华横溢、能力出群,亦可锋芒毕露却谦逊有礼,人后他同样敬老尊贤、温文尔雅,是个超群轶类的人。
我同他比起来,则一无是处。
儿时常有近亲远邻来家中造访,家父曾是远近闻名的钢琴师,自是趁我与家兄尚且年幼时便授予琴技。每逢亲友到访,他便会令我与家兄浅秀一曲。
出于多年以来从未有变的缘故,家兄早已得心应手,不但演奏后余音绕梁,更是能轻松应付每位亲友的夸耀与问候。
而我却难以顶着众人的灼热目光,安稳奏曲,常常将平日里练得还算过关的曲子乱弹一通,惹得亲友啼笑皆非,最后往往一曲未尽,我便忍不住掩面逃回房间。这不仅是对音乐的不敬,也是对父亲的不敬。
每每谈及此事,家父便会愁眉锁眼,瞧我时的眼神满满皆是大失所望,而转头望回家兄,又会云开雾散。
家母工作繁忙,少有回家时日,家中教育多为家父进行。
许是前有家兄作为效仿,家父总执着于让我跟上家兄的脚步,报他报过的比赛,考他考过的学校,甚至是教过他的老师,家父也会使法子令其同样变成我的老师。
自上学以来,我听过最多的,永远不是身为我本人做了什么,而是作为家兄的弟弟做了什么。
只是,我还是令家父大失所望。兴许他也没料到,家兄轻易便拿特等的比赛,我备考多时也只得进个二等,而家兄随意便可保送的学府,我却拼了半条命也只得踩线进入。
至于同样的老师,每当家父对他们谈起我,所得的也远没有他们对家兄那般大肆称赞,唯有平淡一句“努力与懂事”。
如此的评价,于家父而言向来是不屑一顾的。他想要家中两名孩子皆为天之骄子,而我始终达不到他的指标。为此,他不惜付出更多代价,想将我变成他心中的模样,我不敢忤逆,只得顺从地跟着他强行为我铺下的路走。
好在我还有家兄。
家兄优秀非凡,更是我可望不可即的目标。家父当年因旧伤而无法继续他的演奏事业,因而将他的全数希望,投在了我们兄弟二人身上。
然家兄并不乐于走这条路,他颖悟绝伦且心比天高,有着自己心目中的大事业,更凭实力朝那飞奔,父亲虽有心却也无力阻拦,只得将余下希望加倍投于我身上。
我渴于家兄的志存高远又不断进取,向往成为他那般的人,奈何家父自从失去对家兄的管控后,似是越发失心,对我的未来更有定数。
他口中的未来并非我想要的未来,而他又何时能明白,我自有自己的路想走。】
回答刚一发出,又被淹没于其他群友的聊天中。
这个群聊本就是之前他随意加的一个写手群,谁都可以自由发表言论与文段,无论是自己编写的小说、还是网上摘抄的语录,甚至是自己的真实经历,只要想就都可发。
毕竟都上网了,谁还管别人都发了什么,按照喜好专挑自己喜欢的看就行。
白戢羽打完这段话后长舒口气,他这会本就只是找个地方疏解疏解心情,有没有人看之类的也就没怎么在意。
然而他刚一口气舒完,电脑就响起了“滴滴”声,点开一看,发现有列内好友给他小窗发了消息——
【宇宙无敌第一帅∶双习劳斯,你新发的那篇还有后续吗?】
这位“小帅”也是群里的一名写手,文采斐然,虽然白话了些,但立意和故事性都很强,而且貌似还是个初中生,是个挺有天赋的小朋友。
白戢羽现实里和网络上都不爱主动聊天,平常也就会在群里发发文,这才偶然加上了几个会讨论的网友,“小帅”就是其中之一。
思索片刻,他回复道∶
【双习戢止∶应该会的。大概…一两年?】
对面先是回了个问号,随即又道∶
【宇宙无敌第一帅∶一两年就一两年吧,期待。双习劳斯加油,我先下啦,要备考。】
【双习戢止∶是中考吗?加油啊。】
【宇宙无敌第一帅∶嗯,考个重高就是有手就行的事儿,谢谢劳斯哈。】
对话框刚弹出的下一秒,对面的头像便灰了,还真是一刻也没耽误。
白戢羽对着屏幕愣愣眨了眨眼,无奈落笑,转而又听消息铃连连响起,这回是另一个列表。
【皮卡扇∶双习劳斯我看到你新发的文了!天呐气死我了!】
【皮卡扇∶特别是主角他爹!接受平凡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主角能有上进的心、还能努力追上哥哥的脚步明明也超棒好吧!】
【皮卡扇∶而且主角也不会因为哥哥优秀就去嫉妒,反而选择拿哥哥作为目标,这本身就说明主角本身就是个内里优秀的人啊!!!】
【皮卡扇∶劳斯!这文之后会有反转吗?比如主角父亲终于认清自己的不对、让主角自己选择未来走向之类的?】
似是有所担心,对面又迅速发了条∶
【皮卡扇∶……应该不会有那种,主角突然脑回路打开,然后变成超级无敌大天才、打脸父亲脚踩哥哥的龙傲天剧情吧?不会吧双习劳斯?是你的话肯定不会吧?】
这位“皮卡扇”,白戢羽也是很有印象的,是群里一位读者,每次他发文,对方都会第一时间给出正面反馈,而且看文极为细心,总能挑住细枝末节大谈一番。
比起更受欢迎的爽文打脸剧情,对面似乎更喜欢偏向现实向与童话向相结合的剧情流类型,好巧不巧,白戢羽平日爱写的便是这类,这也使得他俩成了一拍即合的友好关系。
几番斟酌下,他刚打下一句“不会有龙傲天后续。至于反转,我也不确定”,还没来得及点击“发送”,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声便将他打断——
“白戢羽!吃饭!!”
白戢羽手一抖,几乎是下意识便扯下了耳机,迅速发送后,立即关闭电脑电源,快速在桌边抽出本课本展开后起身,一套动作下来堪称行云流水。
而就在他做完这些的下一刻,门便在完全没被敲响的情况下由人闯入。
白父站在门口,手还搭在门框上,此时正怒目圆睁地从头到脚扫了眼白戢羽,一直看到后者书桌上的书和整齐笔记,才收回眼,又一次重复了句∶
“吃饭!”
“……好。”
眼瞧着父亲已经下楼,白戢羽才轻叹口气,将临时拿出来装样子的书摆好。
他早就习惯了父亲这种不打任何招呼便推门而入的方式,连带着连撒谎的技巧都练得炉火纯青。
今天母亲依旧没回家,不出意外是忙于工作,哥哥在校备战国考,便更不用说。
一家四口,如今基本只有两人能够在同张餐桌前对坐。
白戢羽柔笑着接过阿姨递来的碗筷便垂头坐下,一眼没敢看坐在对面的父亲。
往常他们便是这样的相处模式,二人分明是父子俩,偏偏吃饭时双双都一言不发,连点眼神交汇都没有,比陌生人还要再陌生几分。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白戢羽想。
……好歹比聚在一块便争吵来得好。
那样的方式他不是没经历过,但都是初中时的事了,后来经母亲难得回家调解了一次,至少自那之后,父子俩也没再拍案而起了。
或者说,是父亲没再吃到一半便拍案而起了。
只是今夜似乎有些不同。
白戢羽刚埋头扒了几口饭,白父便突然沉声开口∶
“我给你报了个机构,治治你那毛病!”
几乎是一瞬间,白戢羽便清楚意识到,父亲口中的那个“毛病”,指的其实就是自己的性取向。
无他,只是因为早在前几天,这位好父亲便打着为他好的名义,把他强行带到了东都二院精神科,想要以科学的方式根治这个毛病。
……尽管他先前已经不止一次强调过,性取向是由基因决定的。
所以说啊,他的父亲从来没有把他这个儿子的话当过真。
白戢羽不自觉轻嗤一声,不出意外地引来了更大声的呵斥。
白父厉声道∶
“你还有脸笑!你得了这毛病,自己不嫌丢人我嫌丢人!早说了医院那种骗钱的地方求不得,还说什么是我的问题……
反正这次,你去那个机构就给我好好改改!别再给家里浪费钱!出来好好当个人!”
这种话他不是第一次说,白戢羽当然也不是第一次听。
早些时候听到,他还会反驳句类似于性取向与人品之类的,并没有什么联系的话,然而到后面,基本都会被父亲更大力地斥责,唯一一次没起争执,也只是哥哥回家了才让他逃过一劫,如今单独再听,他也就已经懒得反驳了。
与其有心力去试图撼动早已扎根的思想观念,不如心平气和地左耳进右耳出,权当听不见。
然而这次,他方才无心听进几句,就发觉起不对劲来——
什么正经机构会进行所谓的“更正”性取向环节?
在听到父亲说,那个机构的人今晚就会过来把他接走时,白戢羽终是没忍住开口∶
“爸……!你信不信我,我都无所谓,但你总该信信医院吧?那是公立医院、是国家事业单位。
上次的医生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不是病,既然连医院都觉得是不需要医治的事,你为什么还要花钱去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机构?”
桌上响起震响,白父摔筷怒喊道∶
“你吼什么吼?!什么时候还轮得到你朝长辈吼了?!目无尊长、没规矩的东西!
来路明不明我能不清楚、还来轮得到你来教我?!读书读到让你产生优越感了就来堵你爸了是吧?!”
“我没……”
白戢羽一句无力的辩解还没出口,父亲的喊声又继续接道∶
“人宣传册上清清楚楚写了有这能力!上边还有别人家的采访!全都是和你有一样毛病的人的家长的!那么多人都治好了、怎么会治不好你!你就是在给自己找借口!”
眼见着对方情绪越发失控,白戢羽没再开口,只是一言不发地收好碗筷,将其放到厨房水槽后,顶着一阵又一阵怒骂,硬着头皮回了房间。
房门关上的霎时,他握着门把手的手不住颤抖,深呼吸缓了半天劲儿后,才半撑着桌边坐下,直觉耳中的耳鸣声越发清晰。
……这不是什么好事。
内心闪过慌乱,白戢羽无意识地伸手扣紧手臂,一直到一阵痛楚传来,他闷哼声,眼前这才猛然清明,面上也是温湿一片。
他胡乱抹了把脸,又因动作拉扯,令他不住“嘶”了声,纠结片刻后,还是缓慢掀开左手衣袖——
几道新旧痕迹交叠,一路向上蔓延,而在新痕上,冒出了点点新鲜血珠。
不等他擦干净,便听身后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
“谁?!”
白戢羽下意识扯下袖子,他刚把手臂遮严实,昏暗的房间便被一束灯光撕开——
有两个陌生的人影走了进来,三两步走近,不由分说便将他一左一右的手臂架了起来。
白戢羽吃痛,此时却也顾不得这些,在被那两人触碰间,他便挣扎出声∶
“你们是谁?!别碰我……!”
他想来不喜欢被人碰触,就连家人的肉/体接触,他都会真心感到反感,陌生人更是如此,更何况还是两名不明目的的陌生人。
然而他身形单薄,如何反抗,也挣脱不过两个人高马大的成年男性,就这么硬生生被那二人拽出了门。
白戢羽原还在出声呼救,可被强硬拖出门、在瞧清站在门口的人后,他顿时哑然——
他的父亲,此刻正定定站在那里,就这么漠视望着自己被这样带走。
“爸……?”
他试探开口,呼吸都连带着发颤。
然而刚发出一个字音,就有股猛力将他往前推,就连头都被强行掰过,一眼也不准往回瞧,竟是就这样被塞进了停在家门前的一辆黑色轿车中。
“去!进去!”
地板与人形相撞发出闷声,白戢羽上一刻刚被重重推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下一刻便被一团布料甩了个满怀,他匆忙将其从脸上扯下,也只看到了木门被半掩上。
紧接着,门外一人用粗犷的嗓音吼了句“换上衣服”后,便狠狠关严了门。
这间屋子密不透风,就连窗户也没有,唯一的光亮,就是门缝底下透出的一丁点细微冷光,但也仅有微弱一点,压根起不了任何照明作用。
白戢羽待到双眼习惯黑暗后,依旧瞧不清眼前景象。
身上的电子产品在车上时便被尽数收光,现如今,他也只得摸索着将那些人丢来的衣物拿近些,随即忍不住轻轻皱眉——
一股浓烈的恶臭、类似于几种汗味,交杂着潮湿霉味的气息,聚集在同一件衣服上一并散发。
……这衣服是非穿不可吗?
他强忍反呕本能,犹豫不决地找到那衣服的领口,最后还是自嘲地抿了抿唇——
算了,目前看来,只好先逆来顺受,这种事,他最为擅长了。若真要给自己安慰上几句,那也不过是因为情况暂时摸不清,所以选择了乖乖听话。
总之,结局没差,不如认清自己。
话虽如此说,但面对这件臭气熏天、不知先前经由过几人之手的衣物,白戢羽还是花了大把时间做心里建设,最后才僵硬地套上,最后将自己抱住,蜷缩在地板上勉强凑合闭眼。
……
“砰——!”
不知又过了多久,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还没等白戢羽在惊醒后熟悉突如其来的光线,他便被人拎着领子拽出,再一次重重摔到了地上。
白戢羽面朝地被摔得眼冒金星,正要抬头,便听头顶传来了,与昨晚那道极其粗犷的声色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声音不但不粗犷,甚至还带有些圆润和蔼。
“哎呀,今天呢,咱们又多了位新同学,同学们掌声欢迎欢迎。”
话音刚落,白戢羽便被一道力度猛拉起身,又被极其暴力地拍去了迷眼的土灰。
他艰难睁眼,却见眼前站着两排人,年龄不一,有瞧着像十七八岁的,也有貌似只有八九十岁的,穿着的是色彩一致的迷彩服。
白戢羽瞬时低头,果真在自己身上,看到了同他们一模一样的衣服。
而此时,面前这帮人没有看他,都只是目视前方,眼神麻木地定定站着,仿若机械般整齐划一地鼓起掌。
一股强烈和明显的恐惧感,从头到脚传至白戢羽全身。
这里不能留……!
几乎是潜意识,他想退后,却被拉起他的大汉死死压住肩膀。
那道称得上和蔼的声音还在继续∶
“之后两个月呢,这位新同学会和我们一起经历学习与治疗生活。让我想想,啊…以后,我们就都叫你1462了。
以后,只要听到我们这里的老师喊起这个,你就要立马答‘到’。
听清楚了吗,1、4、6、2?”
白戢羽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于是下一秒,他就感觉膝窝被人狠狠一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半跪到地上,在头发被抓住的瞬间,他赶紧轻声回应∶
“…到!”
“很好。”
说话的那人似乎笑了下,可很快便一转话锋∶
“但我喜欢自信的孩子,唯唯诺诺的,哪有男子汉的样子?
重来一次,1462!”
白戢羽平日说话音量本就不大,语气也总是柔柔气气,十几年了一直如此,哪是一句话的功夫就能改得了的。此刻憋了半天,他也只是勉强稍加音量,重复了声“到”。
一阵诡异的寂静在空气中回荡,白戢羽半垂着头,明显感知到有数道视线朝他投来,令他不适地又攥了攥衣角。
好在这股诡异的宁静很快就被打破,那人发出阵似笑非笑的气音,又道∶
“看来新同学很害羞啊,哈哈。”
像是在配合这人末尾那两声干笑,人群中也传出刻意的窃笑,又被这人一伸手打断∶
“行了,各位既然已经认识了新同学,那现在就按照平常去训练。
1462,跟我来趟办公室。”
白戢羽一怔,原本只是闻声下意识点了下头,被人从背后踹了脚后才惊醒般应了声“是”,心中不免泛起嘀咕——
为什么要拿数字代替人名……?
内心的疑惑一直等他被带到办公室也没消散,门被猛然关上时,他内心的忐忑仿佛达到巅峰。
可站在他前面的人似乎并未察觉到这方的异样,那人只是在桌前坐好,手指交叉,抬眸时又是一个瞧着便虚与委蛇的笑∶
“还没介绍过吧,我呢,姓原,是这里的校长,你可以叫我原校长。当然,平常训练时间,你是基本上见不到我的。”
他勾唇眯眼∶
“你的情况,我已经大概了解了。
既然你爸主动联系了我们,那就是对我们进行了委托,那么他拜托的事,我们肯定是会努力完成的。而这,也需要你本人的配合。
能做到吧,1462?”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白戢羽如响而应∶
“能的…。”
“好!”
校长颇为满意地合掌道。
可还没等白戢羽松口气,桌子那边的人便又转了语调∶
“那么,第一天的治疗,现在就开始。”
话音刚落,木门被踹开,两名人高马大的汉子突然闯入,先入一步的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将白戢羽扣住,而后进来的,在关上门后便缓步朝这边靠近。
在门发出响声的那刻,白戢羽便已然意识到情况不对,奈何自己力量薄弱,被禁锢后完全没法挣脱。
他刚扑棱着、企图用“这是犯法”的理由来阻止他们的下一步动作,便被扣住他的人强行掰开了嘴,将两根手指捅了进来,不由分说便重重按压上了他的舌根。
今日还没吃早餐,距离上一顿已经过了一晚上,再犯恶心,白戢羽也只能反复干呕,重复几次已然脱力,更没力气可以反抗。
与此同时,另一名已经走到白戢羽面前的大汉,从衣兜里抽出了几张相片。
那几张相片泛黄且卷边,一瞧便知已经用了不知几次,而相片上的内容,则是两名男性身形交织的亲昵模样。
……
“他们那是想把生理性反呕、与同性间的性/关系相联系,从而产生条件反射,以此达到他们宣传的所谓的‘治疗’效果!这算哪门子治疗啊!
爸、这种事不能等我和妈妈回来再一起商量吗?!这一不小心是会要人命的!”
混沌中有道男声渐进,在耳边愈发清晰,白戢羽的意识逐步回笼,他眼睫颤了颤,双眼艰难睁开一条细缝,在瞧见眼前那道熟悉身形后,他眼前不自觉一湿,竭力开口,那声音却干哑得临近破碎∶
“哥……”
听到身后传来动静,顾不得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父亲,白戢止登时回身,一转方才的语调,细气着开口∶
“小羽、身体怎么样了?有哪里难受吗?”
白戢止是前一天才从学校回来的,刚回来收拾好东西,就拿着从首都带回来的特产与几本书去找自家弟弟,却没想到房间空无一人,可弟弟的东西都还在,包括整理整齐的书包,并不存在还未放假的情况。
他一问父亲,才得知弟弟被送到了一家叫“培才书院”的学习机构,说是要掰正弟弟的性取向。
别的暂且不提,光是学习机构能改变性取向这点,白戢止就瞬间意识到那绝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于是不顾父亲的训斥与阻拦,便直接找到地址,要求把人接回。
白戢止去得突然,书院那边的人员毫无准备,导致前者刚推门而入,便瞧见有几个十来岁的孩子趴在地上,而旁边则有两三个大人高举着长满尖刺的棍子,不由分说便朝他们挥去。
虽说有白戢止的及时喝止,但那些孩子们身上显然不少这点伤,只是还没等他上前仔细看个清楚,就又来人把那些孩子带走,紧接着便来了个自称“校长”的中年男人,谄笑着过来询问他的来意。
而当白戢止态度强硬地要求带走白戢羽时,那校长面上明显一僵,在同他白扯了好几回合后,才最终妥协地,将他带去了一间小黑屋,见着了已经昏迷过去的白戢羽。
听校长的意思,是白戢羽学习太废寝忘食,连早餐都不肯吃,导致其犯了低血糖。
笑话,弟弟有没有低血糖,他个当哥的能不知道?况且白戢止又不是瞎的,弟弟身上那么多处乌青和伤痕,他怎么可能没看到?
奈何去得匆忙,白戢止当时只身一人,校长身边又有好几个面露凶光的大块头,硬来肯定不行。
再加上那边时刻有人盯着,也没机会采集虐待人的证据,他也只好先把白戢羽一人带去医院,余下的,等人醒了再说。
只是之后的展开,与白戢止想的似乎不大一样。
白戢羽醒后看起来呆呆愣愣的,全然没有想要爆出什么大料的模样。
白戢止见状也不着急,只是越发担忧,声音又放缓了些∶
“医生说你身体没大事、今天就能出院了,妈那边也接到消息,说今天回来,我们今晚就回家,好不好?”
白戢羽依旧不说话,良久沉默后,才红着眼圈,轻轻点了下头。
病房前的白父先前便被自家的儿子有所告警,此时终也没再多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全然没注意到小儿子被这动静惊得浑身一颤。
入夜,餐厅亮着灯,一家四口难得齐聚,却迟迟无一人开口,甚至无人动碗筷。
过了不知多时,墙上的挂钟到点后连响七下,圆桌一端传来声细不可闻的叹息,而后,碗勺相接,发出清脆声响,胡季枫舀了碗肉汤,轻放在白戢羽面前,用在场几人都能听清的音量道∶
“吃饭吧。”
她神色疲惫,却又在尽力摆出副轻松模样。
白戢羽心上一阵抽痛,想说什么,又难以开口,只得默默挪过汤碗,正埋头要喝,闻到肉味后又不住反呕。
这一下,顿时惹来白父不悦∶
“哪有那么严重,连饭都不会吃了?”
许是吃饭前有胡季枫女士的提前叮嘱,他这会没再大声斥责,但许是平日习惯的缘故,即使是句普通询问,由他出口,也会成了讥讽。
白父自认他这话说得不重,无非就是句再正常不过的牢骚,还没自己以前的口头教育来得难听,哪知他刚无所谓地夹了一筷子菜,便听桌那边传来响——
白戢羽刚拿起的筷子应声落地,执筷人的眼神呆滞,落筷的手保持动作抖了半天,他才像猛然反应过来那般,发颤地重复“对不起”,而后想蹲下身去捡筷子。
许是他的脸苍白不似人样,就连白父都被吓了一跳,口中正犹豫着蹦出个“你”字,便被最快反向过来的白戢止出声阻止∶
“爸!你先吃……!”
随后他起身小心扶住白戢羽∶
“小羽,没事,不想吃就不吃,没人怪你,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唉!”
他伸手刚碰到对方的肩膀,却被后者一把甩开,这一下,就连白戢羽本人眼中都透着惊讶,他呆愣半晌,嘴中拼凑出几个字音,还没说出句完整话,面上便湿了大片。
“…闹够了没?!”
桌上再次响起清脆的响,白戢羽周身一震,小心翼翼看向摔下碗筷的白父。
这次,不顾白戢止的阻拦,白父直指白戢羽大骂∶
“现在你妈你哥都为你这事回来了,你满意了吗?!全按你心意来了,你满意了吗?!我给你报机构都是为了你好!不识好人心的东西、现在在家里还装上了!我养你就教你这些的?!”
“爸!”
白戢止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走到白父跟前想要理论,却不想还没等他阻拦,一句意想不到的话,由意想不到的人发出。
白戢羽出奇冷静地开口∶
“那你为什么要养我。”
白父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我说你为什么要养我!”
这一声比先前大了点,尽管依然柔雅,但在白父眼中,却好像对方干出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他怒目圆睁,拍桌而起,拿过手边的碗便朝白戢羽砸去,好在有白戢止及时伸手,用力点有所偏差,最后只是落到了白戢羽的脚边。
飞溅起的碎片划过白戢羽的脚踝,他却没任何闪躲,依旧只是这么平淡直视着白父。
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就这么静静回望,却不知怎的便触到了白父逆鳞。
该摔的已经摔了,有了方才的警戒,白戢止直接将人与桌隔开,警惕下一次的实体破坏。
无所撒气的白父涨红脸,索性将一切不满,都传输到自己嘴上,再开口时其音量远盖与白戢羽方才那声∶
“不懂事的东西……!你就不能学学你哥?!从小到大他没一点要我和你妈操心!你是最□□们心的!我们欠你的吗?!不懂感恩的玩意!”
以往只要他一将兄弟二人拿起来比较,小的那个就会被激起脾气,这事他一直知道,也一直将这点作为他教育小儿子的点。
他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很有效的教育,是一个能让他向来唯唯诺诺的“娘炮儿子”能“爷们”点的好办法。
可今夜的状况似乎完全不在他的所料之中。
白戢羽还是那副平淡无波的模样,那是就连白戢止都没见过的神情。
越平静,白戢止却觉得越发心慌,尤其是在他看到弟弟左手手臂上那几十道新旧交替的伤痕后。
他正欲出声安抚,白戢羽却先他一步开口,后者的语气淡漠,可所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把开了刃的尖刀∶
“不懂事吗?爸,从小到大,我没有忤逆过你的任何一句命令,你让我弹什么曲子,我就弹什么曲子,你让我参加什么比赛考什么大学,我也全都照做。就连你在我八岁时想收我班上另一个同学当义子,我都一声不吭,没有一句拒绝。
可是你呢?”
白戢羽面上扯了扯,像是想露出笑,却始终抬不起嘴角弧度,最后也只是作罢,几句道∶
“你从来没在意过我这些,你只知道我拿不到金奖、考不到第一,所以你就自然而然觉得我没有努力、没有上进心,然后无视掉我的一切心血!
至于那个义子,你当初邀请他来家里弹琴,嘴上说是因为我太孤单,为了给我找玩伴,可实际上只是因为他有音乐天赋,不是吗?
我当时明明和你说过的,说他经常欺负我,我不喜欢他,可你在意吗?你根本不在意,你只在意我有一个弹琴比我好的同学!
如果不是当时我妈坚决不同意,你早就会让那个霸凌我的人顶替了我的位置,不是吗?”
白父不可置信地瞪着眼,扯唇嘟囔道∶
“…哪有这回事……”
“你又要否认了,对吗?”
白戢羽这下终于扯出个似哭的笑,看起来毫不惊讶∶
“我就知道,你从来不记得这些。就像你到现在也没承认自己偷看过我的日记本一样。”
他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因为没人和他聊天说话,所以就把所有想说的想记的,写在了日记本上,自己和自己说。
发现日记被偷看的时间其实很早,他从一开始的猜测,到之后的肯定,而后便是浑身冰冷与恐惧。
他把什么东西都往日记本上记。
喜欢什么啊…厌恶什么啊…遇到了什么样的人…包括…嫉妒什么人。
这其中当人写了他对哥哥的羡慕甚至嫉妒,但嫉妒只占一点,更多的则是向往。
很显然,他亲爱的父亲只抓准了“嫉妒”这么一小点,也正因这一小点,便被对方作为把柄,一不顺心就搬出来戳他心窝子。
以前他从没提起这事,兴许正因如此,他这自信的父亲,怕是一直以为自己隐藏得天衣无缝,简直是拿他当傻子,真以为他察觉不出一点。
也不想想,平日里一句话也不同对方说的人,除了日记本,又有哪里能体现出自己有同/性/恋倾向。
只是如今,貌似也没有需要隐瞒的必要了。
不知是白戢羽方才一席话中又有哪个字刺激到了人,白父的态度顿时又涨满气,跳过方才的一大段回忆,直接回答对方最开始的反问∶
“你要是真懂事,就不可能感到委屈!!!”
……看吧,看吧。
白戢羽心中最后那点期盼荡然无存。
他早该明白的,他的父亲,怎么可能是个会自责的人。
哪怕是他当场死在对方面前,对方也绝不会想到自己有但凡哪怕一点的不是。
……是啊,哪怕是死。
白戢羽发出两声突兀的干笑,随即不顾父亲的怒骂,转身便回了喽。
餐厅再次恢复诡异的宁静。
良久,一声叹息让时间恢复流动,白戢止有些头痛道∶
“爸,不是说了一家人坐下好好谈?你怎么每次都急眼!”
白父又冒起火∶
“我怎么急眼啦?!你也不看看你弟那得行!哪有人这么和爹这么说……”
“镇江。”
餐桌那头突然出声。
这场闹剧进行了那么久,胡季枫终于再次开口,接着抬手,示意白镇江坐下。
后者虽还死死拧眉,但还是发出声哀叹,默默坐回位子。
胡季枫见白戢止没有坐的意思,也便没强求,只是将视线投回白镇江身上,再次开口∶
“镇江,这件事,确实是你做错了。”
“怎么你也…”
“你先别急着反驳。”
胡季枫淡声令对方止言∶
“镇江,小羽刚出生的时候,我记得你是很开心的。
和小止不同,小止出生的时候,家里最困难,我们都在为生意奔波,你为了给我牵线,每天到各地忙里忙外,小止都丢给咱姐照顾,你一直对他有愧,同时也遗憾自己父爱没处使。
所以对于小羽,你一直是亲力亲为,连纸尿裤都是你给他换的。”
白镇江沉默半晌,最后也只是再次重重叹息一声,没有开口。
胡季枫见状继续∶
“我知道你爱他,也想让他好,但在孩子出生的时候,我们都说好了,让孩子选他们自己的路,我们做父母的,不去过度干涉。
小止有他选择的路走,小羽也有,他们的路不一样,你没必要因为小止,而对小羽感到焦虑,更不该没过问小羽的意思,就给他定了之后要走的路啊。”
眼下状况显然,白戢止观摩了一阵,确认父亲目前的状况算是安顿了下来,于是道了句“我上楼看看小羽”,便转身离开。
白镇江目送着大儿子被拉长的影子,直到影子在拐角处消失,他才收回目光,眼中多了丝落寞∶
“…我也是为了他好,他成绩就摆在那,我……”
“老白,你别把目光就放在咱们家,你往远处看看,小羽的成绩不差,他完全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那条路。
我说难听点儿,他现在最大的阻拦,就是你。
你没发现吗?刚刚你们两个说话的时候,小羽看你的眼神是小心和试探,那不是孩子对待亲人该有的眼神!
……有时候,有些事不该单是孩子自己的问题。”
胡季枫没想着去扳动白镇江的想法,毕竟过了几十年下来,自家先生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这八匹马都拽不动的臭脾性,哪是她三言两语劝得动的。
眼下也只能先把对方的情绪稳住,接下来才有更大机会继续。
白镇江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话说到这份上,他面上虽依然不悦,但还是紧扒拉着张脸皮,跟抛撒了什么似的一摆手∶
“算了!我不管他了行了没?他以后爱干嘛干嘛!到街上捡垃圾我都不去管!”
果真是又说上气话了,说是不管,到时候还是照样想掺乎几脚。
胡季枫无奈,还在想着如何多劝几句,却突然听到楼上传来声巨响,随即便是白戢止万分焦急的喊声∶
“爸、妈——!快打120——!”
那声音紧急得全然不似平常的白戢止,胡季枫立马意识到情况不对,交代完丈夫打电话后,赶紧飞身上楼,却在楼梯口,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血腥气。
她呼吸一抖,强行稳住有些发软的腿,发慢地挪到门已敞开的白戢羽卧室前。
屋内家具依旧,白戢止正拿着衣物用力包住什么,至于倒在他怀中不省人事的,正是白戢羽。
而在他右手边,有一把染了足有半寸血的美工刀,正静静躺在地上。
……
2005年9月3日。
又是一年开学季,今年的东都大学为了迎新生,比往年抬出了更多眼花缭乱的玩意儿,几乎三步一横幅,随便一条校园街道都透出着满满喜气。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多为拎着大包小包的学子,也有新生家长来帮衬孩子入学,其中不乏有开车入校门的家属。
“妈,东西给我就行,就这么点东西,我自个能收拾好!”
话落,单承便一手拉过刚从车上取下的巨型行李箱,顺带将几大袋东西往身上堆,另一只手则用力将书包甩到背上,成功被压得踉跄两下。
而后他挣扎着控制住身形,努力板正背部,张开双臂朝面前的妇人展示∶
“看!我自己拿就够了!真不用您二老再忙活!”
他是今年刚入学的新生,报道完后自然要先去收拾寝室,而他方才一路看过来,察觉大多数新生校友都是自个进寝室的,少有父母跟着一并去。
这要是刚开学就搞没必要的特殊,那也太尴尬了……!
单母显然没注意到这点,见状依旧不放心,仍想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