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以岭为界。‘岭’为秦岭,以秦岭承淮河,便是以山河分南北。”
“秦岭淮河…啊!我知道了!”
晏秦淮恍然地睁大眼:
“所以、阿爹的‘秦淮’,是秦岭淮河!”
阿爹又笑了∶
“是啊,咱们秦儿的秦淮,是秦淮河畔的‘秦淮’,也是秦岭淮河的‘秦淮’。
…可是啊……”
他笑完,神情又暗淡下来,看着晏秦淮道:
“秦儿,你知道吗?无论是秦淮河畔,还是秦岭淮河,它们所在的地方,仍有大批我们的同胞无法读书。”
“无法读书…”
晏秦淮喃喃低语,猛地意识到什么,拉过阿爹的袖子追问:
“所以、他们不知道《诗经》里的杨柳和雨雪,更不晓得李白小时的白玉盘?”
许是没料到她的注意点,阿爹半张着嘴,愣了片刻才点头:
“你说的,兴许他们确实不知。”
不等晏秦淮道完一声“好可怜”,他便立即补充:
“但他们亲眼见过另一副景象,虽不与你所想的一样,但也绝对不差。
所以闺女,”
他神情严肃:
“读书没啥稀奇的!咱们读书,不是为了去同情、甚至是高高在上地对待咱们没读过书的同胞。
呃…当然。”
阿爹抵拳轻咳:
“我也不是说读书没用。
你看,那些叔叔经常来找阿爹,就是因为阿爹识字,可以帮他们给家里人写信,这是一个用法……
咱们读书呢,可以以自己为先,但同样,也能把目光放长远些,不仅仅是为了自己。”
“噢~所以你才会选择当老师?”
江遥靠在枕头上,边啃了口苹果边问。
“也算是原因之一。”
晏秦淮垂眸,伸手小心地把对方靠背的枕头又扶正了些:
“我阿爹那时,没事就会教些工人伯伯识字,还一直想着,如果有条件就开个免费书馆。后来带我回国,他第一件事就是把旧房子安置出来……”
“唉!说这事儿,那我可就熟了!”
江遥欣喜起身,又因牵扯到伤口,顿时脸皱成一团,顶着晏秦淮的嗔怪继续接道:
“晏氏书屋!哼哼,书前一眼定终身~”
晏秦淮任她调侃,只是轻笑着看了眼屋内另一边安静端坐的孩子,这才反驳:
“定终身是真,一眼却也是夸张。”
江遥摇头连啧几声:
“他近来很忙?我总觉得好些年没见了。”
见晏秦淮只应了声“嗯”,而并未深入这一话题,江遥长叹一口气:
“唉——果然天底男人都一个样,有了工作忘了媳妇孩子的…
没事儿!他们有他们好忙的,咱们也有咱们好忙的!唉、秦儿,你知道不?”
江遥得意地挑了挑眉:
“我在我们小区啊,组织了个妇女互助会!可多人了!怎么样,厉害吧?”
她当年决定当家庭主妇,也是做了一番心理斗争的,虽早早便考虑过要和爱人组建一个拥有孩子的家庭,却也并非代表着想以牺牲自身愿景为代价。
那会她忧虑苦多,烦得瞧见丈夫就忍不住一顿胖揍,只有和晏秦淮谈天时会觉得好受些。
彼时的晏秦淮,孩子已有三岁,与丈夫往往见少离多,可她依然活得潇洒自信,像是永远年轻、永远自由。
但江遥并不羡慕。
她清楚自己不是晏秦淮,她们二人之间,在许多地方都大相径庭,而身为好友,她更是比旁人明白对方背后的艰辛,自然没有强作比较的道理。
而晏秦淮同她的观念,显然一致——
无论是学术教授还是家庭主妇,都只是不同方向的一种选择,都可以以自己的方式,实现人生价值。
因而江遥从不因自己选择当家庭主妇而感到自愧,倒是觉得,那些自以为高高在上、无端耻笑自己的人,才是当真可笑。
都是一种选择,谁又比谁高贵?
江遥从未因为自己的选择,而放弃了自己本身,因而在完全回归家庭后,很快便在小区内,担任起组织群众的工作。
她在民安河小区本就有些威望,也早看小区里一些东西不满许久,于是借此机会,将小区进行一批整顿。
结果,不仅没有引发居民不满,还获得了不少人支持,更给她想干的事屯了不少基础——
让人们知道,即使是回归家庭的妇女处都有妇女参与的痕迹,且绝对占多数。
其它地方江遥不敢保证,但起码在民安河小区、在小区居民享有着妇女们谋来的福利的情况下,没人能心安理得地说妇女无能力。
江遥兴奋地和晏秦淮诉说着互助组织成立后的一系列事,说到激动时,还忍不住配合些肢体动作,一直到意外把还在摇篮安睡的婴孩吵醒,她才受惊般轻声。
见原先坐在摇篮边看书的晏景医主动去哄,她未免惊奇:
“秦儿,我刚刚就想说了,你们家乖乖是怎么教的啊?今年才六岁吧,怎么那么乖啊,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都是闹着要上天的么?”
没人的情况下确实是这样。
晏秦淮含笑看着自家崽,很贴心地没有同江遥,曝光晏景医前几日试图翻围墙,结果摔了个屁股蹲的“光荣事迹”。
“是他自己乖,我没有怎么教。”
父母理应在孩子成长时有更多正面参与。
这点,是她的失职。
许是察觉到晏秦淮情绪有所变化,江遥赶紧转移话题:
“说起来!你在那边的调查工作怎么样了?”
她们谈天时,出于某些原因,迫不得已便总用“那边”这个词来代替表示“凤凰镇”。
晏秦淮整理情绪的速度一向惊人。
她回道:
“还在继续,过程缓慢,但好歹目前的结果不错。”
江遥长长地“噢”了声,忽而又想起什么,愤愤道:
“我看了前些天的报纸!太气人了!!真是…
他们自己眼光短浅,凭什么不承认你的成果?怎么着啊,比女人多了根东西、就觉得自己是个东西了?”
她语气不平,晏秦淮却只是安抚性地轻轻拍了两拍她的手,柔声道:
“那你呢?你,还有你们参与妇女互助组织的朋友们,是怎么想的?”
“那还用说?当然是觉得厉害了!你说得多对啊!要考据有考据,要理论有理论,真不知道那帮人怎么见着个男女平权就急眼……”
“那就够了。”
江遥还想继续替她抱不平,闻言一时没反应过来:
“……什么够了?”
晏秦淮笑得温和:
“有你们承认就够了。
我始终觉得,女性思想观念上的觉醒,只有女性自己能决定,至于男性是否承认,又能干我们什么事呢。
不重要的事,我又何须在意。”
江遥呆愣片刻,随即也露出笑:
“就是啊!咱们的正当权利,哪还用他们承认!”
见她笑得欢,晏秦淮心里头也高兴,可心思却飘到别处。
她当年第一次回国,在父母的允许下探了不少地方,也增长了不少见识。
自己少时的认知实在片面,只以自己学得的一点纸上知识,便随意定夺了他人的认知。
在认识上,兴许同那些工农同胞们类似的人,确实不晓得什么诗经杨柳,但他们真正见过。
他们见过蒹葭迎风而扬、等过漫山芣苢任人采,捞过萍藻、采过白薇……
他们从未读过《诗经》,他们又早已见过诗经。
或者说,诗经本因他们而成。
因而在清楚这点后,她转而又去寻起了更重要的事。
文化对他们而言重要,而对他们更重要的,是文化之下的思想。
当今虽求人人读书、让布衣摇变金衫,可多数乡里人对文字的需求并不多,待到义务教育普及时,基础文化已然有所保障。
然而文化普及的进步并非代表着思想同步进步。
无论城市还是乡镇,依然存在着数量不等的糟粕思想。
她也想过在基层久居,从小就进行相应教育,可单凭她一人,力量实在薄弱,想从更大范围改进,定要有更多同道者。
于是她选择了在大学任职,试图培养出更多愿意做这些事的学生,以上及下,总归能够有所成果。
起码她至今教出的学生里,已有两位数人数的同志,愿意为此实践。
“秦儿?秦儿?”
江遥越发清晰的声音打断了晏秦淮的心思。
她片刻愣神后问:
“怎么啦?”
江遥见她终于回神,松了口气:
“我刚问你呢,等景医长大后,你会不会让他随了你的路?”
她嘴上提的虽是晏景医,可眼睛瞧着的,是摇篮中睡得正香的婴孩。
这是在向她探讨育儿方向呢?
晏秦淮无奈浅笑,笑完后又摇了摇头,也将目光投向自己的孩子:
“不会,他不需要必须继承我的理想。
真要说的话,我只希望…他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这就够了。
……我希望他能活得开心。”
人活着总归有出路,她所能做的,也只是在他成长时适当指路,起码不会走上条不归路,剩下的,由他自己判断与选择就行。
江遥显然不止向她问过这个问题,但应当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回答。
虽是第一次,可她却无比赞同:
“也是!路咋走,到最后还得看他们自个儿,我再瞎操心又顶个什么用?哼哼,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啊,对我家崽崽以后怎么走,也没什么想法,能够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就够啦。”
至于其他的,她想绝不会去瞎管,都是从孩童时期过来的,有些事不管,兴许还能对孩子更好。
嗯,好!就这么!她要让他孩子能够拥有一个比她的自由得多的童年!什么父母过度管教,都见鬼去吧!
……
若干年后,在某个平静的午后,民安河小区,又一次响起了江遥足以让整栋楼抖三抖的咆哮——
“沈衡翳!!!你个屁崽子怎么又把虫子串成串带回来了?!!”
民安河小区的居民们对此见怪不怪,更有甚者还搬出了小凳子,坐在阳台,喝茶笑谈:
沈家母子今天也是母慈子孝的一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