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道理和情感产生,从来不是一码子事。
至少对于陆青阳而言,个人感情上,他该是怨的。
但也正是因为清楚道理,所以他会恨凤凰镇。
当然,以上更多的是晏景医当年还在东都时进行的推论,即使大部分推论,在他确认面前的人就是陆坤舆的生子后,基本都已确认,但终归会与实际有所偏差。
他素来不喜用激将法逼迫他人承认什么,哪怕是审讯也会视对象而定,而对于陆青阳,他更愿意用较温和顺接的方式。
无他,只是于这样环境下成长的人而言,坦诚温和,往往比欺骗胁迫更为管用。
当然,可行或不可行,还是得看陆青阳本人。
晏景医依然神色婉和地对着陆青阳,一字一句开口重复∶
“陆青阳,你可以怨。”
陆青阳眼波微动,似有什么东西被一触即碎,就连再发声时有带有颤动∶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自言喃喃∶
“我明明在努力瞒着了…你怎么会…”
晏景医眨眨眼,语气轻松∶
“不怪你,怪我太聪明好啦。”
陆青阳∶“……”
顶着对方一脸“你是在开玩笑吗”的表情,晏景医又是笑笑,这才开始正经解释∶
“为赵想娣回凤凰镇那次就猜到了。你很熟悉凤凰镇,包括它的往事,不是吗?”
陆青阳一怔,陡然回忆起那天对方的句句问话。
原来从那时……
啧,怪不得这人当时还会问自己的年龄,原来是在确认年龄是否符合认知程度?那偶然性也是会有的啊!敢这么肯定地来找他,这胆子也太大了!还是说这人难道一直都这么自信啊?!
陆青阳心中对此瞠目结舌,嘴上也忍不住蹦出几个“你”字,可对上对方那一脸的毫无所谓,又登时失了说话的冲动。
他咽了口唾沫,终归还是谨慎开口∶
“…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
晏景医又弯了弯眉眼,把剩下的吸管递去∶
“你虽然从小生活在远离村庄的地方,但镇上的一些地方,无论自愿、被迫或是意外,你应当也是能通过一些渠道了解到的。
你不一定清楚那究竟是什么,但有过大概认知。就比如……凤凰山上,有一个藏人的洞?”
陆青阳接过吸管,没有第一时间撕开包装,半晌后才慢慢点点头,重重戳开封纸猛喝几口,才深吐出一口气∶
“我…确实知道这么个地方。”
……
晏景医找向沈衡翳时,后者正站在会议室门前,努力以某种别扭中带有些分寸的动作,阻止榆思年往前冲,对面则站着个护着相机的短发男人,而一旁…还有个手足无措的。
“沈队你用力拦着我点!我怕我真忍不住!”
听榆思年的话如此传来,晏景医了然。
看来事态倒也不至于太严重。
沈衡翳倒是眼快,余光瞧见那厢多了道人形,立马反应过来∶
“晏顾问!你那边解决了?”
称呼一出口,那俩无论是躲的还是站的,齐齐一愣,机械般转头,瞧见晏景医后又是一惊,然而还未等看个仔细,就已经被沈衡翳拐到跟前挡了个精光∶
“警方问话已经结束了,两位辛苦,可以回去了。”
柳江涛显然还想说什么,可刚伸长脖子,另一旁就传来了榆思年不知用什么发声部位发的声,周身下意识一抖,想起了什么,立刻连连点头应好。
相比之下,庄司耀淡定不少,只有片刻犹豫便同意,把柳江涛半扯着往回拖。
见那边算是解决了,晏景医才出声问∶
“怎么回事?”
见他说话时看了眼榆思年,沈衡翳也跟着望去,然而后者面对两道目光,一甩手一别头,竟也就直接甩头离开,丝毫没有想留下解释的意思。
没办法,沈衡翳叹口气,尽力概括道∶
“怎么说呢……”
他们谈话时,无需沈衡翳冒着托出晏秦淮日记的风险,庄司耀就已经无意中交代了自己就是日记里提到的那名、给晏秦淮提供消息的学生。
其实前面大部分谈话过程都挺正常,除了柳江涛几乎不开口,也除了榆思年全程冷脸…但起码不至于“官民相杀”。
直到后来,沈衡翳问起当年晏秦淮被舆论转向攻击时的真实状况,庄司耀提起有人照着晏秦淮的照片寻人时,柳江涛随口道了句∶
她照片本来就多,被人找准机会也正常。
那话听着怪,榆思年也毫不惯着,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怼道∶
“鬼知道是不是就是你传出去的呢?”
柳江涛怒骂她血口喷人,榆思年回骂一句是他心中有鬼,这一来一往,骂得越发起劲,就差胡扯头花打到走廊了,沈衡翳废了把口舌都没劝住,干脆揪着榆思年一角衣服放任了会,这才有了刚刚那出。
晏景医点头,又问∶
“榆警官会那样觉得,应当不是毫无理由的吧。”
“还真不是。”
沈衡翳望了望四周,凑近压低了声∶
“她说04年那会,柳江涛转型登了不少文章,多为介绍个人的,本来不算什么,但之后出事了。”
他深吸口气,又压声道∶
“他当时登报的人里,有名在当年年纪轻轻就立下赫赫战功的缉毒警,当时刚抓了伙大的,举国上下都兴奋得不行,那柳江涛就趁热度,把那名缉毒警的光辉事迹从小翻到大,一一讲了遍,而且…还曝出了他的照片。”
将缉毒警的照片曝光,还被印在报纸上大肆传播,若是让有心人瞧见……无论有何具体下场,光是这一行为,就足以令人寒毛倒立。
沈衡翳咬了下舌尖,仍没忍住一声“啧”,说话时带上再压制不住的愤愤∶
“那人当年影响力挺大,再加上湖西日报本身的家常度,登刊后很快就被到处传阅。
人们原本只想了解和赞颂英雄,可那带来的下场,却是让英雄早早丧了命,就连其家人都不得安生多年。”
说完这些,沈衡翳依然没解气,脑子里头不断重复刚刚他拦着人的画面,只不过在后段直接切换成了自个一股脑冲上去给了柳江涛一套军体拳。
什么人啊这都?!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啊啊啊啊啊啊啊凭什么英雄要因为这种人的错误草草收场、而造成那样结果的人却依然可以好好活着干自己选择的事业!!!
妈的,本来案子办不好就烦!!!
一股脑骂人的话把沈衡翳的脸憋得通红,他还不忘朝晏景医又确认几下,明确对方没有再问的准备后,才暗暗松口气。
还好对方没再细问他同庄司耀的谈话,不然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往善处说。
在庄司耀口中,当年舆论对晏秦淮的恶意,远不止一句“风向转变”能够概括。
他们将晏秦淮的学术成果否定,连带着先前她发表的相关论文都一并打死,而这甚至只能算轻的……
晏秦淮工作时的照片被到处传播,黄谣更是肆意横行,什么恶心的词汇,只要是恶意形容女性的,都会被不管不顾地安到晏秦淮身上。
仅仅是因为她是女性,仅仅是因为她长得漂亮会打扮,仅仅是因为她是名学术研究者,仅仅是因为…他们认为,她不该有那样的成就。
仅凭几则引导舆论走向的文章,绝对不足以造成那样的结果,那样的结果,只会是蓄谋已久。
他们怨恨的、想辱骂诋毁的、想永远踩在脚底的,从不只是晏秦淮,而是在她身后的千万女性。
“学术淫/妇”、“贱/婊海归”、“高知花瓶”……这些都是庄司耀口中回忆起当时他们安在晏秦淮身上的“罪名”,而在晏秦淮的日记中,却未分给他们丝毫笔墨。
只是这些事,于沈衡翳而言光是听着就肝胆欲碎,旁人既如此,更何况血亲?
沈衡翳平下心努力松了松眉头,转口问∶
“晏顾问,陆青阳那边怎么样?”
“已经确认了。消息…我托小詹帮忙带给祁支队,至于能不能转达,他当时骂了我一顿,所以基本没问题。”
沈衡翳想起之前跟在祁沧旬后边还挺活泼的东都网侦成员,又忍不住同榆思年一阵比对。
……这天底下的网侦人还真是一个性子。
他刚安些心,又听晏景医道∶
“你有心事。在担心什么?”
沈衡翳一滞。
若说是和本案相关,还和凤凰镇密切联系,那还真有。
“之前…就我们前几天去凤凰镇调查那晚上,凤飞酒吧里有人帮了我,之后还帮着给警方传递消息,她貌似是那里的…员工,但带回来的那批人里,我没看到她。”
晏景医了然∶
“她有什么特征么?”
沈衡翳冥思半天,突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张起毛的纸巾,上面留着擦拭状的红色痕迹——
是之前擦唇印时留下的。
“这个…算吗?”
沈衡翳虽有些不好意思,但毫不别扭。
晏景医没有多余表示,只是迅速拍了张照片,而后伸手∶
“沈队长,手机借用一下。”
接过后,他按下拨打键,在拨通的瞬间便传来了声喘着粗气且极不耐烦的声音——
“沈队长又有什么事?!”
哦,是祁沧旬。
“是我。”
晏景医的声音一出,对面顿时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卧槽”,连带着那头原有的杂音都减去不少。
祁沧旬清嗓两下道∶
“你好,有什么事吗?”
“回来之前,兴许要再麻烦祁支队长帮忙注意个人,是名疑似受害者,叫……”
晏景医看向沈衡翳,对着对方的口型接道∶
“叫李敬,线索我在微信上发你。”
“好…等等?你把我从黑名单上拉出来了?喂……”
祁沧旬的声音戛然而止。
沈衡翳看着晏景医毫不留情地挂断电话去发照片,又毫不留情地忽略对方发来的消息,接着再次毫不留情地拉黑,心里更加好奇。
这人之前到底是怎么他了?
进行完以上动作的晏景医这会则轻叹一口气,抬眼看了眼沈衡翳,幽幽道∶
“沈队长,你应该不会有一到节假日就转发各种群发祝福、平日里还喜欢私信发养生链接,不回复不评价就直接打电话催促骚扰的不良习惯吧?”
……啊,好像知道了。
见对方眼神越发危险,沈衡翳赶紧摇头否认,这才见晏景医眼神清明了些。
“好。祁支队那边声音杂,而且有树枝翻动的声音,我猜…洞快找到了。”
“嗯,但愿。”
被蚂蚁掏空的几节枯木被轻易敲开,相互纠缠的野草也被专业设备三两下除开。
寻洞的一名刑警一眼瞧见阴影之下的黑洞,粗略一量,恰可使两人通过,与描述相符,顿时激动∶
“祁支!李支!找到了!”
闻言的二人顿时直起身,指挥好各方出入顺序后,率先探去。
洞口虽杂草密布,可洞内通人的石壁寸草未生,摸去时还带有不该有光滑感。
洞路初极狭,光线暗而近无,到后面,空间却越发宽敞,隐隐有亮光在前方透出。
直至最后一层草帘被扒开,两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成片茎叶光滑的植株在风中摇曳,顶头的果实大小不一,有的在连接处还残留着未落的红色花瓣,那是警方一眼便不会认错的东西——
这是…满山的罂粟田……!
祁沧旬朝身后喊了句“小心”,而后接过相机正欲收集证据,可刚有动作,脚底突然传来清脆的声响。
身旁忽地又传来惊呼。
他低头,脚下误踩的,是一句小小的、早已化为白骨的尸骸。
而顺着那片方向望去,每一株罂粟下,都或多或少露出惨白色的人骨。
至于身旁那声惊呼……
祁沧旬惊魂未定地回头,顺着李志君的目光看去——
两具身上穿着破旧衣物的枯骨,被摆放在一座土包顶上,姿态霸道。
就在那两句枯骨的正下方,成片刚过花期的铃兰花丛正随风晃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