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顾问,晏秦淮女士还在人世,并且现在就在东都林区的疗养院,是不是?”
不知是否该庆幸晏景医没有反驳,可当看到对方微微点头时,沈衡翳仍不自觉松口气,却又在下一刻听对方道∶
“前者是,后者不是。”
“……你把她,接到了湖西?”
“嗯。”
沈衡翳稳了稳心绪,强忍住内心的火气,才没在再次开口时带上怒意∶
“所以,你既然知道我们在找她,为什么要隐瞒?你甚至还让陈竹松录音…”
“沈队长,”
晏景医出口打断,抬眸时不像往常那般带有笑意∶
“你们找她,只是为了当年周来富一案么?”
沈衡翳一时噎住。
当然不是。
如果只是为了周来富一案,那他们大可不必去找当年的办案人,那毕竟是场已然结案的命案。
如果在赵想娣一案出来前,如果只有周中正一案,他兴许真的会因此放下调查。
可是现在不同。
这关乎是整个凤凰镇、乃至整个湖西市妇女儿童的事。
“晏顾问,你和我们一起见过那个被铁链拴住的妇女,听过周中正回忆里其母被殴打致死、拐卖到安生村的惨案,还有陈竹松交代的当年他与晏秦淮女士一起到凤凰镇时,亲眼目睹过女性被迫卖/身。一桩桩一件件,都说明了这类惨案从未停止。
而如果照夏图南信中所说,同方贺翎或者其下一批党羽,不出意外早有存在,在那种黄赌毒全沾的地方,正常情况下早就形成了整张犯罪网,甚至可能在方贺翎出生前就有了。而在那之前的犯罪信息,湖西市局却几乎没有任何可查询的消息……
除了晏秦淮前辈接手的周来富一案可以入手。”
他神情凝重地望着晏景医∶
“晏顾问,如果想要斩草除根,那么我们真的很需要晏秦淮前辈提供帮助。”
空气有片刻凝滞,静到沈衡翳能听到自己重重震动的心跳声。
晏景医在手机上不知是在翻着什么东西,再抬眼时,眼神叫沈衡翳感觉身上一冷,随后,晏景医开了口∶
“沈队长,你在问我之前,有没有考虑过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会把我的母亲,安置在疗养院?”
他慢慢把手机推向沈衡翳,后者微愣之余接过,不由又是一滞——
手机里是几张照片,前几张都是人体不同区域缝合留下的显著痕迹,有几张虽拍不全,仍能通过发青的毛囊认出是头部。
后几张……
沈衡翳不自觉倒吸口凉气——
分别是脑器质性病变继发痴呆,以及阿尔兹海默症的诊断书。
二者时间间隔仅有几年,一张标明在二零零九年,另一张是二零一二年。
前者他并不常听,但是后者,论谁也会有多少了解。
也就是说…
“那么现在…”
他听晏景医缓缓开口,抬头看向对方时,见对方嘴角又带上那抹毫无笑意的笑容∶
“沈队长还认为,一个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不认得的人,能对你们的案情带去几分帮助么?”
沈衡翳张了张嘴,一时被震惊得说不出话,又顿时被愧疚的情绪铺满了心,脑中飞快蹿过数百句话,可到嘴边也只是几个字音。
他质问之前怎么就没想过为什么会是疗养院啊?!!!
论谁谈及血亲认不得自己都会心颤,更何况他还是以带有怀疑意味去问的……
刚刚为什么自己不能语气再好点!!!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什么叫隐瞒,这分明是知道无用功所以不愿提啊!!!
他刚才那话简直就是强硬撕人伤疤还不自知……!!!
沈衡翳心中无数咆哮,闪过大把道歉的话也觉得只是徒劳,又不禁向晏景医看去,终于在沉默良久后开口叫了声∶
“…晏顾问……”
晏景医∶“……”
晏景医没掩饰自己内心的无语,甚至忍不住扶额轻叹∶
“别用你那种眼神看我。”
啥眼神?
沈衡翳不解,但也还是“噢”了声,随即又不住开始发愁。
晏秦淮这条线断了,那岂不是真的要断了周来富这条线了?虽说方贺翎这边也不是不能顺着往下查,但不出意外是条难路,而且一定会耗费大时间……
“沈队长,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当年周来富一案中,其实还存在第三名调查人。”
“怎么说?”
见晏景医似是有另路可走,沈衡翳立即来了劲,虽说还是有大把歉意想表示,但这会还是先以案情优先。
晏景医也没耽搁,只是先抽回手机,一边滑动一边道∶
“九零年周来富入狱后,凤凰镇的犯罪率在之后一段时间呈直线式下降,我猜测其原因,更大的应当是在当时社会产生巨大影响,迫使当地很多犯罪行为不得不主动终止。
而我想知道的,是什么,才会产生如此大影响。因此,我查到了这个。”
他再次将手机推去。
沈衡翳凑近看。
那是一份调查报导,顶头白纸黑字的标题印得极大——
“凤凰镇——是丝被天堂,亦是妇女地狱?”
他顺着向下看去,标题旁的登刊人明确写着三个大字——
“晏秦淮”。
报导内容是当年她探查凤凰镇时,搜集到的凤凰镇犯罪证据,旁边还留有配图,都是些身着破烂衣物的失足女、目露惊恐面向不知何处的照片,瞧着便知是偷拍。
很中规中矩的内容。
沈衡翳虽有不解,但这回只是安静等晏景医接话。
果然,待他看完后,晏景医再次开口∶
“沈队长的技术人员这么神通广大,应当早就查出,我母亲早年在海外发表过关于凤凰镇社会情况的文章。”
话虽不假,但沈衡翳总觉得这语气明里暗里在指责些什么,却也只好点头肯定,不好说什么。
“那么,沈队长有没有看过一两眼她写文章的风格?”
“没有。”
沈衡翳此话一出,又自认极有必要地解释道∶
“本来想看的,昨天忙,没抽出时间。”
晏景医对此没发表什么看法,只是继续道∶
“仅凭我主观判断讲,我母亲的文风与这篇报道的风格可谓天壤之别。
前者虽包含了大量信息,可除外还有各种词汇的勾连点缀,既具艺术色彩又不喧宾夺主,后者只有单纯的证据记录及语言说明,语言简洁干练,并未使用多少写作手法。
而且,虽然两者都是以第一视角的进行叙述,但场景截然不同。
一者是整个凤凰镇各村经历,另一者的场景,则只局限在服业村内部,并且大篇幅在讲述失/足女的身世经历。”
“所以,晏顾问是怀疑,两篇文章是两人所为?”
晏景医点头∶
“报纸配图是现场照片,经我查询,陆坤舆家境清贫,他当时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湖西市当年的基层民警收入本就低,更别提有闲钱买相机。
至于我母亲……我能确定并不是她拍的。所以才猜测还存在了第三人。”
虽然很想辩驳,但话到嘴边沈衡翳还是止住,转而问道∶
“假设存在第三名调查者的猜测存在,可是,为什么要用晏秦淮的名义发表文章?”
“沈队长再仔细看看,这份报道是否存在什么疑点。”
疑点?
沈衡翳又从头到尾细看几遍,忽而意识到,单从他自己的视角看,难免带上如今被证实的真相思维,可一旦剥离这一思维……
有了。
“报导里虽说明了发现的犯罪行为,但附图却并不足以证明内容全部属实,倒是给人种‘开局一张图,内容全靠编’的感觉。”
“是。”
晏景医点点头∶
“这样的文章,如果是寻常人发表,并不会得到如同后来那样反向强烈的后果。可如果是我母亲,那就未必了。”
话说到这份上,沈衡翳自然也多想明白了。
人总是不自觉跟着权威走,如果一份看起来并不完全靠谱的报导一经发表,若是发表人在先前几乎查无此人,那么在民众眼中的可信度自然不会太高。
可如果发表者,是像晏秦淮这般高学历的知识分子、又是常年发表专业学术论文的学术权威人士,其可信度自然会不受控制地上升,如此一来,凤凰镇的关注度也就高了。
但是……为什么她们会着急到,连线索和证据还没找齐就发布报道了呢?
这个问题,如果寻到那位不为人知的第三调查人,兴许就能直接得知了。
沈衡翳思索道∶
“能在报纸上登刊的人,基本也是有特定身份的,像记者、通讯员什么的…可如果是八十年代,那我不好说能不能准确进行人员筛查。”
“这个,兴许我有个办法可以实现。”
他听晏景医轻笑一声∶
“有个地方,收录了自建国以来的全部报纸及登刊人,有特殊职业者也被记录了职业。”
“在哪?”
“东都市局储录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