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没再同以前那样抱着孩子小声安慰了。
“隔天我醒来,还是在地上,腿已经疼得压根动不了了。”
周中正攥紧了左腿上的衣物,眼圈发红,咬牙切齿道:
“她想杀了我!如果不是她,老子根本不会变成今天这样!”
只要是正常人,都能察觉出不对劲,并且无论如何,怎么看梁淑节才是真正的受害人。
可周中正不是正常人。
沈衡翳不住往旁边看,晏景医依旧没有大的反应,可本子上却已经多了不少东西。
细节都对上了,甚至还多了脑部受伤一栏。
晏景医用笔头轻轻敲了敲纸面。
不幸的童年得到确认,幼年时期遭受漠视和虐待也与作案特征相对应,而他所选择虐杀的对象,原形就是其生母。
可他实行长达四十年之久的报复,其原因应当不只是这个,还差一个最关键的转折点。
“继续。”
他的声音通过监控传到外面,冷冰冰的堪比里头锁人注意用的冷气,在外头关注这场审讯的警察也忍不住打个寒颤。
周中正吸了吸鼻子:
“继续啥?之后她就抛弃我了,就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
“噢,这样。”
晏景医轻点两下头,再次抬眼,幽深的瞳孔中倒映出周中正的身形。
“是什么样的抛弃呢?不是简单的逃跑吧?”
他的语速缓慢,声音无比清晰地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她是怎么死的?”
一时间,空气宛若凝滞,在场的人无一不在盯着周中正,却又心照不宣地猜到了同一个结果——
掐死。
方才审讯中,周中正描述了“踹”“摔”“踢”等动作,并且都能在尸检中找到相应痕迹,唯独致命伤没有出现。
要么这是周中正自个加的,要么就是模仿。
显然,结果是第二个。
周中正耷拉着手,垂眸投下一片阴影:
“还是七四年那会吧,冬天,怪冷的,她被几个大人架着,从外面拎回去的……我那会子喂狗呢,瞧见了就躲一旁看着,有个叔说——
‘暗货’真就不咋样,娃都恁大了还想着跑,你亏了啊老周。’”
他低着头,手指交叉把玩着:
“我没撒谎,她就是跑了,抛下我跑了。
我看着她被我爹爹拽着头发进了家,接着叔叔就都走了,门没关严,风一吹,那缝就开得老大,我就跟过去看。”
那天风吹得很大,山里头更是冷,他裹着大衣往屋里头瞧,煤油灯的灯光很暗,但光是暖的,妈妈的脸面朝着他的方向,暖光爬上她的脸,光线以上,妈妈上翻的双眼,直勾勾瞧着自己。
“那会子爹爹还没放手,就这样死死掐着我妈的脖子。”
事实总是沉重的,即使是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一直到审讯结束,人也被带走,沈衡翳在走廊上依旧觉得恍惚。
等物证DNA比对结果一出来,这个案子就算是结了。
可这事绝不算完。
疑点依旧很多,可又不知从何说起,况且,他没有理由和权限继续查下去。
还有当时,周中正回忆里的那句“暗货”……
“别想了。”
脸上传来一阵刺激的冰凉感。
晏景医举着冒冷气的冰水,紧贴在他的脸上:
“这瓶我请你,就当感谢你那碗夜宵。”
“……那我也太亏了。”
菜和面的钱他可是照着物价打给老板的。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接过那瓶水,开了盖却没喝,冷凝在瓶壁的水珠聚集又滑落,最后落在地上。
“晏顾问,”
没等他说完,晏景医便开口打断:
“本案以外的问题,暂时拒绝回答,包括我需要的宏观因素。”
一句话直接打退了他呼之欲出的问题,沈衡翳勉强点头。
成吧,反正就暂时。
“那本案之内的?”
“说来听听。”
晏景医背靠着墙,拿着自己那瓶水喝了口,看着很轻松。
明明有了提问权,可沈衡翳反而一时陷入犹豫。
要问什么?
造成这场悲剧的真正原因?
那无论如何都逃不开宏微观两大因素。
周中正为什么会促成这种思想?
结果同上。
可一场刑事案件,离了这些,还能谈些什么呢。
“问你自己想问的。”
晏景医的声音打断了他继续的纠结。
与审讯时相差甚多,这是不带有任何目的性的语句,就连语气都觉得无比柔和。
“周中正的母亲,她……”
不用他说完,就自主地停住话头,实在因为不知如何问起。
为什么逃?
显而易见,常年的家暴使她苦不堪言。
为什么在挨打的时候把孩子挡在前面紧紧抱住?
兴许从一开始,她就没认为丈夫会伤害孩子。
啊,用“丈夫”称呼并不对。
他不配为人父,更不配为人夫。
究竟想问什么呢。
沈衡翳甚至连自己都一时半会说不清,他脑子这会像挂了机,连冷静思考都没法做到。
晏景医却并没有失去耐心,倒是就着他说了一半的话,款款道:
“梁女士是个好母亲,也正因为是个好母亲,所以才为了孩子,忍受了几年的折磨。
对于经历这样折磨的普通人,无需几年,短短几月就有可能把人逼疯,可她坚持到了周中正能够上小学的年纪,她很爱儿子,也把他当做自己活下去的那根救命稻草。”
可救命稻草,既有可能救命,也有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那根稻草。
“在周中正前几年的记忆里,梁女士并没有要逃跑的迹象,偏偏是在他断腿那晚过后。”
孩子被生父活生生打断腿,彻底击垮了一位母亲仅存的希望。
“当然,没人知道这位女士、这个母亲,当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我能肯定,她绝没有像周中正脑补的那样无情。
以及……你觉得,为什么她要等到七个月后才逃走呢?”
因为周中正的腿。
沈衡翳清楚接道。
就凭那爹的德行,就算孩子被打死,估计也不会管。
周中正的腿虽然如今留有后遗症,但依旧能走动,如果当年他的生母立即抛下他不管,任由伤势恶化,那可就不是这点后遗症那么简单了。
晏景医没再接着说,见沈衡翳慢慢喝了几口水,眼神显然清醒不少后,才慢慢开口:
“你的问题问完了,我也有问题需要问你。”
“什么?”
沈衡翳看过去,谁料晏景医却直接走了过去,经过他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好好休息会,到时候再说。年轻人也要多注意身体,不然容易得老年痴呆。”
沈衡翳:“……?”
与此同时,方才审讯时的监控录像被重播,画面却被观者反复放大,直至屏幕上只剩下那张始终无过多神情转变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