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村前,先把警车靠外边停,尽量别整太大动静、惊扰到村民。
分局那边,上头已经通知过了。”
沈衡翳上车后对着传呼机又是一番叮嘱,而后发出了出发的指令。
郑伸在驾驶位上熟练地发动起警车。
溪谷县之所以名为溪谷,其缘由就在于,这座县城坐落在称得上湖西“母亲河”的民安河河谷处,只要顺着河边的道路直直行驶,就能找对路,因而并不需要导航。
郑伸目光朝前看着路,嘴上却不住发问:
“沈队,服业村那案子和周…周中正那案子有什么关联啊?
周中正的村子…我记得档案上写的是绿林镇啊,服业村在凤凰镇,它俩都不是同个镇的。”
“就是啊沈哥,刚喊得太急我都还没怎么拎清状况,你正好帮我再理遍呗!”
坐在副座的涂宏骅闻言不住搭腔,头朝后座探去。
这辆车上统共就坐了四人,除去前座的他与郑伸,就只剩后座的沈衡翳,以及那位新转来的心理顾问。
涂宏骅对那位心理顾问的印象,依然停留在昨天开的会,以及一块查监控那会,关系着实称不上熟。
再加上自他们上车后,这位心理顾问就一直盯着窗外发呆,也不晓得在想什么,总之,就是丝毫没有想理会人的意思,他也就理所当然地看紧了沈衡翳这名老同事。
“认真开车!”
沈衡翳先是开口朝郑伸一句训,而后才开始回答涂宏骅的问题:
“按照咱们目前所持有的线索,虽然又碎又乱,但认真拼还是能凑些出来,但是犯罪动机,还有根源这两块,迟迟没有什么眉目。
所以咱们现在需要的,就是分成两条线走。
动机这条,我已经交给林姐他们了,暂时不需要我们这边操太多心,所以我就先单拎出我们这条线来说。”
他朝身旁看了眼,见晏景医依旧只是盯着窗外,口罩好像又遮得严了些。
沈衡翳呼出口气,叫涂宏骅把车内空调温度调低些,又不动声色地降低几分车窗来通气,边做边回答:
“犯罪根源是什么,这点,我就用不着再给你们解释了。
根据这几起案子,我们不难发现那五名死者的伤势、及死亡原因的相似处,这些我都在会上讲过,也都不重述了。
当时我们只知道特点,但寻不到侦查口,紧接着我们就把侦查方向放在嫌疑人身上。
嫌疑人作为一个……变态连环杀手,他现在所犯下的罪,都具有他自己的目的性,其中也包括他行凶的过程与对象。
行凶对象由林姐那队管,而我们这队 ,着重点在于行凶过程。
前四起案子、也包括第五起,生前所遭受虐待留下的伤痕位置出奇一致,不难判断是嫌疑人的有意为之,而为何为之 就是我们要侦查的。”
涂宏骅点头,却觉得沈衡翳答非所问,刚想开口,忽而想起在出发前,沈衡翳递给自己的尸检报告,顿时惊觉出什么。
当时他以为是关于前五起案子的报告,想着自个先前就已看过,觉得没必要再看,现在貌似反应过来了什么……
他赶紧打开,果真是另一起案子的死者!
涂宏骅毫不掩饰满脸的恍然大悟,看得沈衡翳强忍住,不去伸手就是一记爆栗。
花精力讲这么多,还以为是这货离开刑侦组久了,一时半会没转过弯,结果整了半天,是连线索都没瞧!
“可是沈队,凤凰镇和绿林镇不是隔了半座山嘛?
我记得…这两个镇所在地都是山区,而且凤凰镇还惨些,刚好处在被风坡,连种地都种不过绿林镇,经济就更拉了……”
恰逢红灯,郑伸刹完车赶紧趁机问道。
事实上,沈衡翳其实也想不通这个问题。
先前他也只能勉强安慰自己,毕竟两镇位于同个市,当下交通便利,隔半座山想联络也不是什么难事。
但偏偏还有周中正这个人形BUG在,对于正常人不是什么难题的事,对于他这种残疾人士……
“安生服业。”
身旁忽得传出声,晏景医已经收回目光,不再盯着窗外。
无需他继续解释,沈衡翳立刻就理解了他的意思。
湖西市取名方式向来从对应的成语入手,譬如国泰街和民安河、海晏街和河清路……
这是少有的无论城镇还是乡县都出奇保持一致的惯例,作为湖西人,沈衡翳自是清楚。
那么安生村和服业村……
“晏顾问是觉得,凤凰镇的服业村和绿林镇的安生村原先可能是同镇的?”
“并村也说不定。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虽然两镇相隔半山,但那是对于最远两个村而言,而安生村和服业村中间则只相隔了一条溪。”
红灯转绿,警车重新发动。
而过了这道红绿灯,便意味着他们正式出了市中心,朝远郊靠近,只要向车外张望,便能隐约看到远处那被暖光勾勒的层层山脉。
晏景医左手搭在车门上,手指接续轻轻敲打。
许是午后阳光太过刺眼,他不适地眯了眯眼,继续道:
“两个村子一直以来都是以农为生,乡土本色,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
他又轻轻敲了两下车门,似是在等什么答复。
沈衡翳正奇怪,忽而便听到前座传来恍然大悟的惊呼∶
“我想起来了!凤凰镇处于背风坡,土壤不利于种植,咱这又是季风区,会受影响,所以山区还会有自然灾害!
但因为世代相传的缘故,就算这样,村里人也不会轻易搬出去,而经济发展进程则与时代发展进程相背离,村民经济水平也就越来越落后。
可是绿林镇不同啊!”
兴许是讲得起了兴致,郑伸说时还拍了下喇叭,刺耳的鸣声惹得沈衡翳不住皱眉,又惶恐起对方开车不专心,及时打断∶
“说的不错,老涂,你顺着他话继续说。”
“啊…啊?”
涂宏骅正听得专注,忽而被点名,一时呆滞,下意识扭头就遭沈衡翳一记眼杀,顿时反应过来,吞吐道∶
“呃…凤凰是背风对吧?那绿林就是…处于迎风……?”
见沈衡翳应声,涂宏骅松口气,开始照着郑伸方才说的,往其反着说∶
“那就是适合种植!然后那个什么…呃季风影响什么什么…哦对,经济发展是吧,这个我熟,他们适合种植,铁定比凤凰镇的强啊!”
见涂宏骅颇有开始瞎扯的趋势,沈衡翳赶紧开口止住话头,想了几秒,开口道∶
“我记得九七年那会,市里有做过调查,凤凰镇是当时最落后的村,相反,绿林镇则是当地发展最好的。
再加上那时的政策支持,绿林镇确实适合生产力发展,这样一来,两地差距更大。想缓解不平衡不充分的矛盾,又不想离根,这两个村合并,倒是个可解燃眉之急的策略。”
一段话下来,倒是把两地状况理顺了一遍。
“卧槽,郑哥,挺牛逼啊?这都能想到!深藏不露啊你小子。”
副驾上的涂宏骅忍不住出口,一开口便是一句“不文明用语”,让正欲开口的沈衡翳终于逮准机会,伸手扣了一记爆栗教训一通,转而假作淡定地“嗯”了声,以示鼓励。
这波下来,沈衡翳瞧着前排两名同事看着情绪被点燃不少,自个也有几分宽慰,却又转头,见晏景医又恢复了方才的沉默,一动不动瞧着窗外,看不清神色。
不知为何,他觉得对方这会眼中自带的笑意是真切的。
沈衡翳收回目光,拿出手机,在上边划拉半天,确认群里都没别的想问了,便默默关上了传呼机。
接管另一条线的队伍同样在发令后便再次忙碌。
“榆组,你去查查一中在五起案件前后时间段里,都发生了些什么。
老刘和老赵,还有那边那几个穿着警服的!快点换回便衣,老刘你俩带这几个再去一中一趟,剩下的跟我去趟受害人家……怎么了?”
林郁青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被扯了下衣服,低头见是刚接完任务的榆思年。
“林姐,我查过了,四月十四刚好是今年一中开学的时间…疫情原因,各地开学都延迟了。
之后四起,硬要说的话,也就离考试近了,第二起接近期中,后两起都是高考模拟,最后一起最接近高考。”
榆思年眉眼下垂,语气也不如平日的轻快,林郁青方才注意到,又被站在门口的警员叫了声,只得无奈叹气,伸手拍了拍女警的肩,便抬腿要离开。
“那个…林姐,叫老刘他们注意一下嫌疑人能动的电子设备,我兴许还能派上些用场……谢谢哈!”
“行,那我待会再回趟嫌疑人的家。”
见榆思年笑得有些勉强,林郁青也意识到什么,门口还在催,她极其少有的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开口:
“一起去?”
榆思年眼神瞬间发亮,顿时打起精神,像是担心对方反悔一般,拿起笔记本电脑拽起旁边的夏潇就直接冲了出去。
我也没说能让你带人啊。
林郁青张了张口,没说话,看着两位终于能出勤的同事脸上都带着笑,还是无奈地叹口气。
算了,随她们吧。
虽说是山区,但湖西市的地本就不大,出了市中心,沿着大路径直开,连山路都不用绕,只要看到公路两旁的片片麦地就说明到地了。
郑伸远远便瞧见了标明“凤凰镇”的路牌,于是临近拐口时便开始减速,最后将车停靠在了路牌下面,正好是路口旁,不会挡着路过的车。
夏日的热风卷起两旁麦地层层麦浪,涂宏骅嘴上说着不情愿,却还是老老实实戴上了口罩。
看到一直戴着口罩面无表情的晏景医,他忍不住用手臂碰了下一旁同样艰难戴上口罩的沈衡翳:
“沈哥,这人也太牛了,大热天套着件长袖外套就算了,还有这口罩,我就没见他摘过!”
许是说得有些大声,沈衡翳看到晏景医朝他们方向看了眼,又很快转移目光,看向村庄路口。
他拉了拉口罩,用手肘碰了回去:
“这叫防疫态度端正,你多学学。”
涂宏骅:“?”
无视了涂宏骅看傻子般的目光,沈衡翳沿路点了点靠边停的人数,确认无误后又嘱咐了一遍,这才让人分批通过不同的小路进村。
到前都提前通知过关闭警铃,分局那块也专门提醒了不要声张,尽量减少了干扰村民的可能。
沈衡翳拉了下已经被汗液沾住的衣服,眼神示意涂宏骅和郑伸跟他一块走大路进村,抬眼便看到晏景医还站在原地不动,偏头好像一直在看着他。
这是在等我?
沈衡翳正猜测,想起先前的安排,确实是让他跟着自己,一时不知该不该对那人夸一句“服从安排”。
又见那人外套下的衬衫同样被汗水浸湿,显然也是被天气折磨得够呛,沈衡翳竟是在对方的眉眼间,看出一丝不明显的不快,也就先放弃了这一雷人的想法,选择加快脚步进了村。
村口站着一抹蓝,沈衡翳眯眼看了眼警衔,一杠三,不出意外是当地派出所所长。
那抹蓝瞧见人影便跑了过来,面上带着殷勤的笑:
“您是市里来的沈队长吧?路上辛苦、哈、路上辛苦…
哎呦…您瞧这离咱们县局也有段距离…您这趟过来,也只能叫您在所里委屈委屈了……”
这一口一个“您”反倒喊得让沈衡翳头大,赶紧抬手制止了对方继续嘘寒问暖的行为,同样陪笑道:
“瞧您这话说的,放心,我们这趟下来也就简单调查,没别的意思,不妨碍你们工作。”
“我这不是怕咱这招待不周嘛……”
所长憨笑着,领几人进了去。
对方虽口头上说着“招待不周”,但沈衡翳在出示完健康码进去后,明显能感觉到派出所被提前收拾过了。
不仅每处光滑的地方都被擦拭得反光,就连普通的文件也被整齐摆放好,让他不禁想起上学那会被督察检查的场景。
所长边笑着把他们往里头带,边吩咐人去照着人数倒水。
“工作的事我们直说,其它的不用劳烦。我们这趟只需要劳烦您帮忙,告诉我们张金霞女士及其家人的住所在哪。”
沈衡翳打断了对方的其它举措,也没有应话坐下。
张金霞就是在民安河被打捞上来的死者,也是他们寻找犯罪动机的关键。
闻言,原先还满脸堆笑的所长立即带上了几分为难,似是一时没想起是谁。
直到他身后的民警轻声唤了句,朝他递去手里的档案,所长这才意识到说的是哪档子事。
“哎呦您瞧,您说名字,我还真没想起来,这人多得……嘿,我这一看,这不老刘家的儿媳妇么这…哈哈。”
他搓了搓手,本来还想再挽留一下,见这位市里来的刑警队长没有丝毫动容的样子,也只好咽了口口水作罢,挥了挥手叫所里另一个年轻警员带路。
确认几人都离开,所长忽得就软了身子,坐到座椅上,叹口气,疲惫地掏出手机:
“喂,市里又来人了,你叫你们人都收敛些,今个就甭出来了。”
听手机内骂骂咧咧地应下,才放心地挂断,手慢慢垂了下去,抬眼望着所外,蔚蓝的天边远处已然出现几片阴云。
这日子怕是又得变天了。
“你们这,近几年发展还挺好。”
沈衡翳跟一路看一路,见这边虽是乡镇,但该有的基础设施样样齐全,娱乐设施同样没少,就连酒吧、网吧都各据一方领地,完全没有外头传的那么落后,这和近年来的GDP倒是挺相符。
令他不解的是,明明店门都在,却一家也没开,一路走下来,只见着一家小型超市在营业。
年轻警察青涩地笑了笑:
“我刚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原本被分配到这的时候,我还蛮不情愿呢,结果来了才知道,这根本不像外头说的那样差,我觉得啊跟城里没大差。”
“唉这位小哥,你来多久了?你看着估计大学刚毕业吧!”
涂宏骅凑上去用胳膊搭在对方肩上。
“啊…啊是,刚毕业。呃…张金霞她家……126号…就是这了!你们慢慢查,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年轻警员别扭地挤开涂宏骅的胳膊,朝沈衡翳敬了个礼,不由分说就往回赶,看着颇为狼狈。
涂宏骅弹了弹衣服,朝沈衡翳使了个眼色:
“老沈,你觉得咋样?”
“不对劲。”
沈衡翳皱眉看着警员离开的方向,而后将目光投在了一直走在后头的郑伸身上。
郑伸:“?沈队?”
“小郑同志,来,汇报一下你看出了哪些不对劲!”
原先还在悠哉悠哉走着,忽地便成了在场焦点人物,郑伸不免心头一梗,情不自禁地站直,支支吾吾开口:
“报告沈队,呃…都挺不对劲的……”
见沈衡翳一记眼刀投来,立刻接下话:
“那个所长的态度就不太对劲,太热情了,有一丁点假。
然后、然后还有,一路上这么多店铺,就见着一个老奶奶坐着的超市开着!
还有…呃……那个同事?看着表情就不大对的样子,而且问了几句就慌里慌张跑了,一副生怕说错话的心虚样。”
沈衡翳这才有些满意地收回目光,伸手拍了拍郑伸的背:
“不错,还有点进步,接下来的情况还需要老邓汇报了,他比咱们进得早,说不定能有别的发现。”
后一句是对着涂宏骅说的,沈衡翳提前掏出证件,朝126号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好,请问有人吗?”
他伸手敲了敲陈旧了木门,明明力度不大,却叫门上的倒“福”退了层灰。
门外几人交换了眼神,见里头没动静,沈衡翳再次伸手,这回还未等落下,就听到木门发出陈旧的一声呜咽,里头探出了半边脸:
“谁?”
声音沙哑而尖锐,却一时辨别不出性别,沈衡翳空出手掏出自个的证件:
“老乡好,我是市局刑警队的,就来简单调查个情况。请问张金霞女士是您的什么人?”
“不认识!”
木门随着一声闷响被关了回去,沈衡翳扇了扇被惊动扑面而来的尘灰,有些无奈:
“继续敲?”
“我觉得没用。”
涂宏骅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和沈衡翳很快就统一了想法,而后不自觉地朝某个方向看去。
晏景医:“……”
面对顿时朝他投来的三道目光,晏景医叹口气:
“我出力的前提,是群众配合。
这家人在听你报完身份就做好了关门的准备,如果你当时没有拉着门把,怕是早早就关上。
很显然,他们并不想配合。”
沈衡翳无奈收回还放在门把上的手。
刚刚他确实感觉里头的人,从一开始就使劲往里拽门,但尚且抵不过他,等他问完话后那边忽然就多了份力,显然不止一人,摆明了不乐意。
“稍等,老邓给我发了消息。”
沈衡翳掏出震动了一下的手机,走出民房屋檐下的范围圈,用手示意几人靠过来,放轻声音:
“他和另外一队已经汇合了,叫我们在攀枝街尽头的水泥桥等,在……哦,他发了定位。”
他静音打开导航,粗略了解后便带着朝另一个方向走,郑伸感到不解,随即问出了口:
“沈队,那这家人就不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