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龚晨晨了,她正穿个粉色袄子,坐在铺满苞米叶子的地里看书。我们相距百米远,阳光温柔,照得原野上的一切都如童话般美好。她一定是喜欢放羊的吧,无人搅扰,可以坐在这静谧的原野上,漫无目的地读书,沉浸于故事的新奇,可以追着羊群走啊走,无人唠叨,无人要求,灵魂和身体都自由。
李亚茹隔着一条三四米深的涝坝峡谷大喊,“晨晨,你啥时候回家!”
“太阳落山!”
“晨晨!我奶做咧火锅!”
“你来叫我吃饭?”
“晚一点再吃。我先绕上这个地走一圈!”
“那我等你!”
“你不要,等我!我要是,赶太阳落山,不回来嘀话,你就,赶上羊回!你能不能,听清!”话太密,又隔得远,不知道我的意思传达到了没有。
“听嘀清!”龚晨晨声音清脆,在这样静谧的原野上,十分清晰地传到李亚茹的耳朵里。
小姨说小舅家的羊一睡醒就开始围在圈门口叫唤,声音多得很。等他们到了田野里,自由寻觅吃食,便安静了。
太阳像一只骑在山脊上的母老虎,就要跳下去。真想这只花老虎多爬一会儿,睡着了也好。就像,我想在这一天里多停留一会,再肆意地在这秋的原野里自由自在地快步走一场。
很快,原野上暗淡下来,湿冷的青草气更加浓郁,连绵的黑山群穿上了可爱的粉衣服。
没有了太阳,没有了光明,黑山群的粉衣服也没得穿了,没有了温暖,地表温度直线下降。在收割过的苞米地里把余下的苞米杆叶打成方块状草料包的机器后面,绵延着几百米长的白土带,像晨时缭绕在原野上的白雾。
天际升起了一圈暗粉色光霭,西边出现了一个微弱的月牙儿。夜将至未至,小村庄依旧美好。布满芨芨丛的戈壁上,一群绵阳卧在一起,准备入睡了。农户的屋顶上升起炊烟,快到家了。
小村庄的一年就要这样结束了。
姥姥,“拴喜,那嘀三轮车,给给修路嘀工人白用了一个月,莫有要磨损费,我不说他。”
李亚茹,“你说他他还烦嘀很,那一老就干嘀这么个事么,就是这么个人。”
龚尕丫,“那干嘀好事多,修德嗫,老天长眼嗫。春天拖拉机开上犁地嗫,犁到崖头跟前,犁嘀太边边咧,车轱辘正好支到一个土块上,莫有跌哈去。叫嘀人拉车去咧,都不知道咋么下手,就差那么一点点,前轱辘翻哈去就完蛋咧。那做嘀好事多,老天爷不收。”
李亚茹,“涝坝崖跟前嘀地明年再不犁咧,不种苞米,人翻嘀种些菜行咧。”
龚尕丫,“收苞米嘀都不敢过去,机器重嘀很,都是土堆哈嘀,靠近过去说不定跌哈去嗫。我就给龚拴喜说,你嘀那些草场不能白给咧人,要不然收咧草,要不然骗咧工。”
李亚茹,“骗上工咧莫有?”
龚尕丫,“骗上咧。”
李亚茹,“尕姨嘀话他还是听嗫么。”
龚尕丫,“我一听他嘀语气不对咧我把他骂个顿,电话挂掉。过两天他地上再用开人咧,就跑上找我来咧。”
以前每次回来,没有什么人管束,也过得自由自在。
现在好像总是不同以往了。
好多人来姥姥家吃火锅,抽烟,满屋子都是烟味。姥爷把北面的窗子铺了塑料膜,不透风。客厅南面墙就两扇可以开的窗户,一扇坏了打不开。人各自回家后,李亚茹打开了一扇窗户,想要透透风。姥姥就盯着,过了没五分钟,又关住了,说想得房子圈上些热气。等会儿就去小卧室睡觉了,再说冬天那么冷他们都不说一句冷,这秋天又圈热气呢,又冷得不行了?
吃饭时姥爷把一个大芒果搁到桌子上,龚晨晨抱在怀里,小舅说你别吃了拿给龚贝吃去。李亚茹思来想去受着窝囊气,千里迢迢买回来的,芒果软和些,比起梨子、苹果,牙口不好的老人吃起来该更好些。姥爷就炫耀不来,一会给这个,一会给那个。可是这是给他的,他怎么不能和姥姥吃,总是要给别人?因为李亚茹提了给老人买的,小舅妈一顿饭呛了李亚茹好几句话,坐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不如不坐。
姥爷也总是盯着李亚茹,装这个菜呢,装那个菜呢,走一块装走。光是给找个布包包,就问了十几次。吃饭要看着吃,干活要催着干,一会会不见人了就叫名字,不能出去跑,不能晚点不归家。早上起来只穿毛衣不穿外套会感冒,穿上外套就不感冒,外套领子必须要正,斜了也要扶正,冬天快到了衣服要穿厚一些。我是个成年人我不是一小孩,这种过度关注,这简直太可怕,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约束。今天说你过几天回去了我思想去了,明天说能不能多蹲两天□□号再回,后天说李亚茹走了没有人来看他了,你一个人住急不急,简直听得人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个人有个人的生活,谁把谁的过好就好,谁没了谁不能活?不是还有小姨,小舅,大舅,龚燕玲,他们都经常回来,这日子怎么就过不下去?
姥姥说农产品不能装到塑料袋里,要装在布包包。我说我知道呢。她又说你提个塑料袋别人一看提嘀洋芋、胡萝卜笑话嗫。谁看见呢?谁管呢啊?再说又不是偷的抢的,自己家种的自己拿上吃丢啥人?简直要疯了。这种总是被人盯着,干什么都要被人说,一个简单的事情要重复几十上百次地说,一个简单的问题非要一提再提,早上把葫芦背上,中午把葫芦背上,下午把葫芦背上,晚上把葫芦背上,大的小的都背上,“再不要说咧,我不背,重不重!”加上今天人又多又吵,李亚茹本就长期处于嘈杂环境里,休个假也如此,简直太让人崩溃了。姥姥时不时的气急败坏,姥爷动不动的大喊大叫,没有边界感地进到卧室里去喊李亚茹起床,是我变了,一个人过惯了,还是……
李亚茹似乎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一个人睡觉,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追剧才是最舒适的生活状态,没有人干预,没有人盯着,没有人评判对错,没有人无限唠叨。李亚茹快三十了,她也想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家,有可以聊共同语言的知心人。而不是成天到晚地向姥姥、姥爷解释自己的工作,他们还总以为我工作很清闲,在熬时间,会感到孤独……这些简直都太令人烦躁了。
以前姥姥、姥爷也不怎么过度在乎她,不用特意做什么她爱吃的,照常做饭,照常过日子。这回来得多了,带些吃的了,姥姥、姥爷就开始关注,开始这样做也不好那样做也不是了。也许事实并不如此,而是相处得多了,他们表现出了自己本来的面貌。
以前每次回来,我都巴不得多待几天,晚些回校。唯独这一次,我想寻个清净,赶快回去,不再跟任何人解释。
星光璀璨,风声阵阵。我也喜欢亮晶晶的东西,可是我无法奔着星星飞去。再说天上的星星也太多了,选哪一颗也是个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