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对面金色树叶在阳光下金光闪烁,像金色海洋翻滚浪花,如同接连起伏的海浪冲击声音飒飒涌动。黄色原木小楼从树影中展露出半脸,上层阳台上摆的两盆茶树,茶花鲜红,旺盛浓艳如火如荼。
一个身影,红色鲜花掩映着,仿佛一直站在那里,向这边望着。阳光在他身上镀了一层金边。
如果说她原来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气质,年少轻狂如同狂徒;那么这时他年少谦逊下的自我,就是矗立于他身后的那金色大山。无边山脉。连天遁地。
她将发簪随手摆在路过的一处角几上。走进那片日光普照的温暖天台。他确实已等待许久。他让郭队去寻她。他刚一直在这里待着,等她回来。仿佛一切都不如这样待着有意思。
从阳台望出去。屋脚下几株升上来的鸡脚槭,形同鸡爪的三角叶子红黄明媚,疏朗轻盈,留着几片挂在枝头,稀稀拉拉,东摇西飞。越过它们俯冲而下,便是河谷,它的溪流声和它紧邻的山道。她白色的身影出现便能看得真切明晰。一览无余。
山风吹动她的裙裾衣袖,黑色长发被吹起露出苍白的纤长颈项。觐见帝皇,衣衫该整束,长发要盘束不落丝缕,唯独可除她之外。
他将挂在手臂上的狐袭围到她身上。她刚将头发抓出来。待整理好。她说谢陛下。他说有没有受惊。他说他本应该提前想到,是他的疏忽。他抱歉的笑一笑,时间过去太久,竟一时忘了。
甚至这是先朝哪一代的决策都一时难想起。毕竟它确实已失去作用。当功能性用具不再有用之后,它自身存在的模样,就太微不足道了。
它就像一枚不怎么有用,又细小的针,被忘在了这个角落。
她眨眨眼,抬头望他。她问,陛下,我瞧见它。她的视线一直牢牢盯着他,一眨不眨,她说,一个小孩,在荒山野岭游荡。为什么会有小孩,它是谁家的孩子。
他很坦诚,坦诚得仿佛说起的是邻居家的大侄子回来了穿了件稀罕的新衣裳。他仿佛在问她,他现在看去应该还只是四五岁的孩童模样!
他告诉她。这里曾有一个一向未曾叫人在意的墓。墓门闭上之时,办差的人潦草怠慢,在陪葬的人中间掺进去一个怀胎的姑娘凑数。
就像这个办差的人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二八花季少女,自认为不过漏一个未细细核查,并不算没办好这差事;而在那所谓宏图大计中,也没人会想到搅乱一切的是这样的误会。自以为的至关重要,在那头的人却体会不到那层至关重要的意义。
说起来,那时候他们相信,利用某种天机谋以时运可以为自己成就一条通天之路,所谓来生,所谓重生,所谓飞升长生。
时间。生命。是可以绞尽脑汁,不惜一切代价欲换取的东西。
一个方位。一个死亡的时间。一个花季女孩们鲜艳血液搭成的“红色舞台”……真是奇思妙想,很异想天开。
妄图在一个充斥着绝望,恐惧,阴暗的地方创造希望。
带着谵妄的自以为是,甚至事先有谁能知道完成那一切即是成功。苦心孤诣到每一个关键,编排好每个要素,以为万无一失。显然一个办事敷衍的下人搅乱了他们预设的一切。他不知道为什么非要二八花季少女。而知道原因的在施行这个用心经营的大计时,又不会知道他们的计划出现了破绽。
在石门关下时,她们看着最后一丝光消失,一个办差的人觉得终于顺利办完差事了,心下并不觉得都是女子,能有什么干系,大差不差无关紧要。而办大事的人,正在期待他们宏大阵法的实现。这其中一个女子腹中有另一个生命的有力心跳。
他们想掌控从来神秘不可测的机缘。时运又那么难以琢磨。凭区区蝼蚁之力,怎么可能让他们一抓即准,异想天开的欲望怎么可能被轻易实现;若说他们的心机失败了,又不全然是,那么一个地狱般的活死人墓,却钻出来这么一个东西。
它被它的母亲生下来。饮血食肉。在没有光的地下洞穴里爬行,哭嚎,游荡。那是为它打造的坟冢,那是它的居所。直到有人炸开了那道岩壁。光从缝隙照进去,它蜷曲在岩石后面,看到了天光,看到了光中涌出来的人,人声喧嚣。它躲在阴暗处,看他们探寻它的家,看他们把这里炸开,开成一条通道,贯穿整个山脉。
有一天,它从躲藏的阴影中走出来,站在日光下,在人前显身,看着人来人往,他们在它身边走过,而没人注意它,没人多看它一眼。没人在意它哀戚无助的模样。
人们生活辛苦,他们不管那么多,也不懂那么多,他们只顾眼前,只得顾自己。直到乱世流离,人们迁徙奔波,更何况在那么一个角落是否多那么一个小小的人影,他是流民,是浪儿,是乞丐,也许明天就消失了,也许能讨点吃的,但绝对不是自己给到他。它无声无息的在人间游荡,如同要人命的影子。
哪怕是烽火硝烟,它也不必离开这里。他们无意间掀起那座墓,却从来没将那个突然出现在他们眼皮子底下的小孩放在眼里。任由光阴流转,世事奔腾。伴随着人汇聚、人又离散,有过村镇,有过城池,山移河填,战火上尸骸成枯骨,枯骨被填平新一轮和平再次开启,接着新的地道又开始挖掘,建个军事基地,战争与动乱又开始,世界又滚滚流动,一切起落翻覆,周而复始,它依然在这里。它就一直在这里,战场硝烟中将死之人看到的枯树下那一张小男孩的脸。它以生肉为食,它在战场尸骨上跳舞狂欢,它对着良善之人哭泣发自内心,而对恶念歹意的脸它也从来真诚无辜。墓下白骨堆积的冢,是它的家。从来它失了家,又找不到母亲,它害怕,它饥肠辘辘。它只知道,它在找母亲,这里是它的家但家没了,它饿得要昏过去了,它希望谁能懂它的饥饿理解它的渴求,并且投喂它以美食。
一度,它意也曾在这里活得体面正派,它的存在与周围的环境融洽安详。它甚至在小镇中心广场里,与那些孩童们玩耍,对于这个突然出现在人群中欢笑的小孩,没人觉得有异。都觉得大概是个吃饱了饭后跑出来玩的你家的孩子?!它一个人出现在他们眼前,又留下一个人独自离去的背影。一个靠军事基地伴生的镇子,有家眷,也大批工人定居。他们一直在挖掘,建造,有传说他们在地下挖矿石,又说在搞生化实验,也说有外星生物,天外来物,释放大量射线……总之神秘又有报应,诅咒与灾祸降临在这片土地上,所以那里后来生出来的孩童都有些怪异在身上,不是明显的畸形,也总有些说不明的异样,很多不寿,很多莫名失踪,并不止孩童。
总之,这片荒山野地,伴之所赖以生存的工业神秘诡异,也总有人口失踪,虽说传言被特务间谍抓去拷问机密,挺不过酷刑牺牲了……总之凭着那个魔幻又神奇的存在,在迷雾障障的环境里,它也曾活得像个人。也正是如此,在山的那头,现在也许还能找到废弃旧址的一点影子。但这里逐渐再无人来,被人完全遗忘。不知是否如每一次历史翻来覆去的重来,这个地方如今是否又能迎接再来一次的机会。
不过不论如何在此之前,就在这个固定不变的方圆之内。在时间岁月延顺下来的光景里,便映射出这样一串怪谈,连接这一串的中心,在于就在这个土地,在于出场的人物中总会有一个小男孩:无论上天入地,生死消亡,恐怖意外,无所不包,无所不有,都会有一个小孩跻身其中。
荒村远郊,地方原始的志怪传说,只在当地流传,可有可无,荒诞无心,通过浩瀚历史筛选,硬是有人能发现这其中的蛛丝马迹,对一个无名无姓的存在心生警觉,并将之凝练出一个存在感那么强的小孩的身形,仿佛是地母天父,是这里生的伴生。
这一切的机缘,微乎期微,几乎是运气。它的存在是偶然。有人眼里有它,也是机缘。
只是即便是天地共促的成就,但是能用它作什么呢?百无一用。
他停下来,问她那是什么。
刚才溪里拾的,她说,好看吗?
她将一颗小石子放进清水里冲洗,拿起来用丝帕擦干水渍。黄豆般大,捏在指尖举起来照了照。太阳还没落山,式微的阳光照在它青绿的纹理间,有些透明,倒不会闪烁星光。她几不可见的瞥了瞥嘴角。
他嗯了一声。看着她把它收进腰间的小荷囊里。眼里含着笑:只是颗小石头!
她从藤篮里拿出刚才采的野山菇,用小刀继续削着根上带的泥土和杂物,清理干净后放进清水中。她说,好看呀。
当地松木烧出的炭。在炉里烧得通红。把水壶烧得滚滚翻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