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桉昨晚失眠了,不知道是噪音影响还是情绪作祟,凌晨3点过被噩梦吓醒。
纯白色的梦境里,她身处一个都是白色瓷砖围合空间里,看不见太阳,但有虚虚幻幻的光,没有人,没有声响,每走一步四周都毫无变化,她开始跑,玩命跑,跑到满头大汗满嘴血腥味,只听得见自己的喘息声,依旧在偌大的空间世界里……
猝然睁眼,她醒来。
她逃出来了,远离了梦里的荒诞与迷离,返回现实世界。
可寂静的夜里,只有逃生指示牌的绿灯亮在墙角,门口的地板上投射下偶尔亮着偶尔熄灭的走廊声控灯,依稀能听见的交谈声,妈妈的呼吸声,魏皎的呼吸声,窗边老爷爷轻微的鼾声,窗外的灯光、月光……
梦里梦里都安静到瘆人。
杨桉闭着眼,努力让自己入睡,可是,做不到。
她在等天明的几个小时里,重新认识了这里,一般睡不着是稀松平常的事,但是在这个关隘峡口,她比谁都知道代表什么。
内心的不安在黑夜里为所欲为,杨桉开始构想最坏的结果,时间从未如此难捱。
更让她措手不及的是,顾医生临时通知她今天做一个纯音测试。
杨桉害怕,而更多是是心虚,不知道如何面对,临界的检测会不会更让自己崩溃,原来自己真的是这么不堪一击?最后的结果会不会更加验证早已经暴露的一切,只有自己还在欲盖弥彰、自欺欺人、一叶障目?
她把双手放在耳朵,不顾时间地点丢人与否,蹲在病房门口,看着人来人往的一切,他们的声音都还在,强制性闭眼。
噪音、闷闷声、依稀的人声……
而后放下左手,用左耳听,还是一样。
她想抓住声音,用能听见耳朵内噪音的左耳,可是只有噪音,抓不住外界的声音。
左耳真的无药可救了吗?真的要一辈子都得听上这种耳鸣?
没日没夜,不眠不休。
右耳呢?
杨桉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很轻很轻地落下。
还好,还能听见。
还好……
一阵心惊胆战后,她捂住嘴,不敢出声,因为自己在发抖。
可微微撇过脸,指尖触到了滚烫的热意。
才惊觉,她不知什么时候又哭了。
谢树正拿着杨叔给爷爷特意做的早点,出电梯,吹着口哨,转角到目的地,和平常一样转着车钥匙。
看着近在咫尺的人,脚步硬生生顿住……
看着杨桉蹲在那,手上一系列的捂耳动作,他突然如梦刺醒,杨桉或许根本不像自己和外界所有人认为的,那样坚强、那样果敢、那样豁达。
这个捂耳动作在自己遇见她的第一天她就做过,他惊觉她并非那么坦然,只是在隐忍,凿穿自己的底线,不断更改承受的阈值……
谢树突然不敢走过去,那个灵魂有没有被解构,还是杨桉一直在重建,自己会不会扰乱她的自愈秩序。
更不敢问出那句:你怎么了?
可是……
她在擦泪。
杨桉感受迟迟没有再移动的脚步声,睁眼,抬头对上那双坚定的眼睛,毫无保留看着自己。
“能站起来吗?”
“能。”
杨桉快速起身,边用手掌按脸,转身就走,落荒而逃。
进卫生间快速洗了个脸,出来再次碰上谢树,他还是就那么看着她,没有任何掩饰。
“妈。我们走吧。”
杨桉毫不避讳的低头从他身旁走过,如果没有刚刚的那一幕,谢树认为她合该是这样的云淡风轻。
杨桉无数次的狼狈,谢树都是那个猝不及防闯入的见证者,两个人心照不宣替她的秘密埋土。
谢树看着关上的门,才慢慢走向沐浴在晨光下,微笑对他招手的爷爷。
是的。杨桉迟早要出院,她之于他只是一个患者,只是他妈妈的一个患者。
对。他之于杨桉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
一段十几天的交情而已,能代表什么?
*
手里拿着报告,杨桉落后一步走在刘女士后面。
“妈,我去旁边那个公园走走吧,哪里有一片花海,我在楼上天天看,很想下来亲自瞧瞧。”
杨桉停住盯着刘女士的背影,“而且,你应该有话对我说。”
“离得远不远?”
“很近,我带你去”,杨桉自觉上前带路,经过刘女士时,搅动两人周身的空气,刮起一阵风,背影很酷。
谢树听着电话里的陈述,脚下的烟灰簌簌落了一地,额前的刘海被风吹得凌乱不堪,
“继续调查,魏皎不是在病房里吗?他们什么时候见面的?”
……
“昨晚?几点?在哪?”
……
“你把照片发给我。没有陆衷末的吗?”
遥望湖边的花海飘荡,以及一些熟悉的身影,他突然后悔自己刚开始信誓旦旦的介入,因为他只能眼巴巴看着,束手无策,而且自己也是一堆破事。
湖边绿意苍茫,8月的杨柳依然是热夏当仁不让的代表,陌柳垂枝,随风起舞,傍水而生,不挑生地的贫瘠肥瘦,依然长得丰扬。
杨桉从高处俯瞰时以为整个小湖泊都是被围栏挡住,走到近处才发现,围湖稀稀落落种的杨柳,或几米或几十米,而有些杨柳种的地方围栏被截断。
杨桉从栈道走向缓坡的柳树下,转过身看着刘女士,很用力地说:“我不会休学。”说完后继续向前走,不想停留。
不是‘不想’、‘不能’、‘不可以’,而是笃定的‘不会’。
更不是商量建议,而是直接通知宣告。
氛围微妙,堵死了刘女士条分缕析好言相劝的所有可能。
但是,可能吗?已经由不得她了。
刘女士闲适坐在一片阴凉下,风清气爽,真是赏花的好去处。
方寸之地,植物拉拉杂杂凑齐一个活泛的生态群落。缓坡与湖面的接驳处是大大小小稀碎花白混黑的鹅卵石,离岸处零零散散有鸢尾、马蹄莲、菖蒲、芦苇等两栖植物。
杨桉此刻正蹲在鹅卵石上,像个小孩子一样耍水,碾过岸边的淡紫色报春的小花荡在水中,手上沾了些许报春的白灰,玩得无比沉浸。
其实是做好了油盐不进的准备。
风过柳叶,枝条拍打刷啦啦作响,“你还想这么自在的听到这些声音吗?”
刘女士看着杨桉的背影,她是杨桉肚子的蛔虫,完全知道杨桉的软肋在哪,先来一记绝杀。
杨桉一顿,又继续划水,太阳很毒,唯有水中的手凉透,侵入心脾,“我这不是还能听见吗?”
回答就是否定妈妈论点的最好论据。
“那以后呢?”
“你想过吗?”
“现在到你发病不到20天,左耳已经接近全聋,你想过吗?”
“马上高三了,是,他们已经放假了。你可以有一个假期来治疗,可是回去你跟得上吗?保不齐睡觉都是个问题,你想过吗?”
“就一年,就比你的耳朵重要吗……”
妈妈的一连串追问很长很长,长到她能听清越到后面音调越低,近乎恳请。
“重要,很重要。”杨桉站起身来打断她,她尽量不去在意那些煽情语气。
“那你不怕影响右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