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隶原本木然僵硬地听着柯林的控诉,见状瞳仁才微微动了动:“塔塔。”
小白鸟飞到他脑袋上蹲下,昂首挺胸,在外人面前给足了面子。
柯林懵了:“……我靠,这么对我?”
“抱歉,很多事我没办法几句话跟你解释清楚,但我必须提醒你。”奴隶盯着柯林的眼睛,“无论如何,不要参加远征。”
“不可能。”柯林脱口而出,他和奴隶一样,是边远星出身,耗尽全力才终于爬到帕拉奥图军校的。远征对他们而言,既是使命,也是唯一的上升通道。
所以,哪怕远征几乎就意味着有去无回,他也不可能放弃。
“我熬了那么长时间的成绩和分数,好不容易被选中到机兵先遣队了,就等一个月后的祝福仪式……”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如果瞪眼有极限,他今天这短短的时间大概够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好几次:“这是……”
奴隶背对着他,把后背的衣服掀起一段。衣料之下,是半截深蓝色,正微微颤动的蝶翼。柯林看看蝶翼,又抬头看看奴隶的后脑,像要将那里瞪出两个血洞:“异化?”
“对,异化。”奴隶放下衣服,“不只是我,柯林。你其实见过很多异化的军人,只是那些,你已经认不出来了。”
“你……什么意思?”
“远征从来不是为了征讨虫巢。”奴隶惨白的脸在帕拉的日光下几乎透明,灰白的头发和眼睛泛着枯槁的死气,“蔷薇远征本可以给予虫巢重创,甚至毁灭,我可以为此牺牲,我相信我们都可以。”
“但是柯林,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虫巢的灭亡。远征残军带回来的那些战利品,也几乎没有一只真正的虫。”
柯林呆愣地后退半步,脸色死白地靠在墓碑上,一低头又看见白色墓碑上刻着的字。
威尔·奈特雷。
一个死人,死在远征中,尸骨无存的人。
真的是尸骨无存吗?还是……
“……我不相信。”他低低说了句,咬住牙根,“我不相信你说的话,兰迦,这太荒唐了。但……你既然来找我了。说吧,你想我怎么帮你?”
奴隶垂下眼睛,将脖子上始终挂着的军牌摘下来,递到柯林手里。
“帮我准备一些东西。”奴隶轻声说,“这里面是我知道的所有信息。如果我出了什么意外,你要活下去。”
“我明白了。”柯林握紧军牌,闭了闭眼睛,“对了,你的公民身份应该早就吊销了,算个死人,我先给你想办法找个住处……话说你到底怎么回来的?帕拉的星关你都敢偷渡?”
奴隶沉默了两秒:“不用,我……遇到了一个好人。”
“好人?”柯林一愣,翻了个白眼,“这得是多牛逼的好人啊。”
他用力抹了一把脸,试图恢复成原本吊儿郎当的样子:“那你费劲吧啦的蹲在墓地里把这东西托付给我,干嘛不干脆托付给那个好人?人家都有能耐把你弄进帕拉了,肯定比我这么个小喽啰强。”
奴隶:“……她会难过。”
柯林一愣,眼神慢慢变了。
奴隶别开目光:“如果她知道了这里面的东西,可能会难过,可能会有危险……都有可能。”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短暂的寂静后,柯林终于像是以前还在军校时那样,用手肘犯/贱地戳了戳奴隶的手臂,从喉咙里发出个“嗳”的怪声,收获了好友一个不轻不重的肘击。
快到正午的时候,奴隶离开了墓园。他一边估摸着桑烛说的衣服应该差不多要送到家里了,一边加快速度用来时的方法一段一段搭着顺风车,等到了还剩大概两个街区的位置,空中传来异常的呼啸。
奴隶目光一动,立刻抓住塔塔躲进建筑的阴影里。
那是军用机。
除了阅兵之类的活动,军用机很少在帕拉动用。
而那些飞行器飞往的方向——是桑烛居住的那片居民区。
奴隶犹豫了几秒,顺着建筑间的阴影游鱼一样地穿梭。这一片是商业区,底层遍布各种美食店铺,帕拉在食物上非常返璞归真,早就厌弃了营养膏营养液之类的高效品,反而追求现炒现卖的新鲜感。
他将塔塔揣在怀里,不动声色地从一家临街饭馆顺走了一把割肉刀。塔塔差点抖成筛子,以为这奴隶要杀鸟灭口。
*
等到奴隶回到家时,一点已经过了一刻。奴隶打开门,就看见桑烛昨天说的衣服包裹已经整整齐齐放在了门内玄关。
奴隶垂下眼睛,没有进门。
几秒后,桑烛从房间走出来,一身棉质的白裙勾勒着金色的花纹,看上去和她在教廷中常穿的圣使长袍有些相似,神圣而遥远。
她很少在这个时间呆在家里。
桑烛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和往日一样平静温和。塔塔从他怀中飞起,落在桑烛的肩膀上。
“你今天好像出去得特别久一点,塔塔都要累坏了。”桑烛和缓地问道,侧过头逗弄塔塔。塔塔头一歪,开始装着大喘气。
“……抱歉。”奴隶慢慢低下头,“给塔塔买一些零食,去了比较远的超市。”
他把手里的购物袋放在玄关。
“怎么不进门?”
奴隶沉默了片刻,他的嘴唇很白。自从桑烛开始使用他的嘴后,原本削薄的唇渐渐沁出了润泽鲜艳的水红色,很少再变得如此苍白。
几秒后,苍白的嘴唇才缓缓张合了几下:“会……弄脏地板。”
屋外,一柄枪指着奴隶的后脑。奴隶静静看着桑烛,缓缓开口:“抱歉……圣使大人,我蒙骗了您,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利用您的信任和善良,骗您将我带回帕拉。”
“您如今……终于明白我是不值得信任的了。”
桑烛目光一动,什么都没说。
从这里离开后,他将被带往监察局,然后在无数次的审问后,或许秘密处死,或许被带往法庭公开审判。
好在他已经将最重要的东西送了出去。
奴隶平静地转过身要关上房门,桑烛看见了他的后背。
对虫化异变者知情不报,是帕拉的重罪。哪怕尊为圣使,也不免因此惹上些麻烦。
人类如此恐惧高悬的虫巢,如此害怕自己的基因被这些可怕的虫混淆。但对于眼前这个人来说,作为异变者,反而更容易从这场审判中活下来,哪怕成为试验品,至少是活下来。
而奴隶的后背,翅翼连同整片皮肉几乎全部被削掉,伤口裹着泥沙,像是被卷进了什么绞肉机,淅淅沥沥淌着血,一路浸湿了裤子,从裤脚滴在地上。
却没有一滴滴在家门内。
“兰迦·奈特雷。”
桑烛突然开口叫出他的名字,奴隶的身体很轻地颤了一下,一时间竟然有一种终于获得了什么,又终于失去了什么的荒芜感。
而圣使依旧对他露出平和慈悲的笑容,仿佛神明柔软地抚过他的灵魂。
“主在注视,祂注视一切,宽恕一切。”
“我为圣使,我来理解,我来问询,我来判责。”
“兰迦,除了愧对我,你还有任何,需要向主忏悔的罪责吗?”
一时间,日光沉重地砸下来,后背的伤口烫热,烫热中,又夹杂着令人恐惧的快感。
兰迦·奈特雷慢慢挺直了脊背。
“没有,圣使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