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苏淮分开后,我独自走回长辉殿。
初秋已至,黑夜渐长,何况是夜色深沉的三更天,视野受阻,袖摆又已沾上露水,行动间感到清冷湿重,因而我的步子有些慢。
忽然,踩到一个绵软的东西。
低头去看,我愣怔住。
一个小侍卫,软趴趴地缩在拐角。
他受到惊痛,本能抬头,然后猝不及防与我对视。
半晌后,我微微弯起唇角。
“林笙,似乎我每次撞见你,你都在偷懒。”
遇见他的那一瞬,我承认先想起的不是他应是阿姐的仇敌,而是这个小侍卫又偷懒了。
我竟然还有点欢喜。
但是他却哭了。
“我不是偷懒……”林笙一边抹着眼泪,一边低声辩解,“我……”
他支吾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心念微动,我将灯笼提近他几分,烛光昏暗,可还是看到他脸上涓涓流血。
“你被人欺负了?”我坐到他的身边,将自己的手帕递给他,示意他擦伤口,“奇了怪,你阿爹不是声震朝堂的林大将军吗?你怎么还会被欺负?……所以之前说的身世,是诓我的吧?”
若是这样,或许我可以考虑与他做朋友。
正这般想着,林笙的鼻音更重了,似乎愈发强忍不哭出来。
“既是男子,就不要总是哭嘛……”我无奈扶额,好半晌,觉得安慰别人也要有些实际行动,因而学着我爹的那套,走过去拍了拍林笙的肩膀,“若你实在不开心,可以与我说说。”
我不帮他,但倾听还能做到。
有风清冷地迎面吹来,林笙的声音小小的,我想了想,挨着他坐下来。
他身上的血腥气味更重了,看样子确实被别人欺负的不轻。
“乔枳,你看你比我大,却天真许多,这世上不是每个父母都会爱自己的子女……”
封尘的往事被揭开帷幕,我得以窥见一隅。
林笙的母亲桦笙,出身青楼,本以为抱上林将军这条大腿,没想到对方是个喜新厌旧的主,自己的本事又不足以让她将这人的心禁锢,本来林将军抛弃她后,她是觉得前途无望的。
但没想到,怀上了林笙。
桦笙本欲瞒着,待时机成熟便逃离青楼,没想这事意外被老鸨得知。
她被强灌下一碗堕胎药,在榻上疼得翻滚几欲寻死时,榻旁的老鸨语重心长,劝她看开一点,她们这种人,怀上身孕,便是断了自个儿活路。
当时或许也是这般孤冷的夜,桦笙挺了半宿,心中绝望与希望明明灭灭交替着,后来晨光涌入屋中,她意识到肚中的小生命似乎还在和她一样苟延残喘。
孩子并没有被打掉。
她心中些微不可明说的念头死灰复燃,果断趁夜逃离了青楼,在外苟活到林笙出生。
之后她的身子便没再好过,去大夫那儿抓了药,实在挺不过痛时,便煎一剂药,一直到了林笙五岁。
她挺不住了,用尽剩下的钱财,托人将林笙带回青楼,去见曾经的老鸨。
而后,她咽下人世间最后一口气。
……
不知不觉,我已眶中酸痛,拿袖子擦眼泪,回头轻轻问林笙:“那后来呢?”
后来老鸨将他收留,传信给林将军后,他不是被接回了将军府吗?
为何还是今日境地?
林笙已用手帕慢慢擦净脸上的血迹,闻言忍不住语带嘲讽,笑出声来,“他不过是顾忌将军府的名声,这才将我接回,他有那么多孩子,若是可以……最希望我身死宫中的,便是他了吧。”
我半晌说不出话。
林笙攥着已经沾满血迹的帕子,犹豫地看着我,我瞧见了,于是向他摊手。
“将帕子还与我罢。”
“……已经弄脏了。”他解释。
“无事,”我抿唇坚持,想了想,叹口气,“贴身之物,落在旁人手中,总不太好。”
我想林笙大概没想到这个原因,他愣怔片刻,在我即将伸手拿走帕子时,将它握紧,“我……洗净后还你,相信我,我不告诉别人。”
他神色说不上落寞,但却轻易看出不算开心,我看了他片刻,心念微动,松口道:“那可得洗干净些,不要粗心。”
林笙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抬眸望我,眸中明明有些光亮。
他诉完苦,心情似乎好许多,有了心思问我:“你为何半夜总出来?”
听这言语,倒显得我像夜耗子。
我拧眉按捺下揍他的怒气,心思也转到自己身上,没忍住叹气,想了想,说道:“我在戏本上看到一个很伤感的故事。”
林笙的表情松懈下来,不以为然回我:“那些都是骗人的,胡编乱造。”
我哑口失笑,他都没有听是何故事,就这般笃定作甚。
约莫猜到我的腹诽,林笙给我一些面子,转眸托着腮问我:“那你说说这个故事。”
我顿了顿,清嗓开口。
“有户人家的女儿,到了适嫁年纪,便嫁作人妇。婚后生活美满,但丈夫不是忠此一人的性子,府中妻妾成群,有时这姑娘也感到寂寞。赶巧府中来了位教书先生,是父母以前有意与之说媒的,时日一长,两人的相处机会便多起来,说书先生绝口不提当年之事,心中似乎有些在乎,这姑娘也不愿多说往事……”
讲到这里,我停下来,林笙等了片刻,忍不住问:“这就没了?”
“没了。”
“好潦草,这故事没有结尾?”他怀疑我没有看完。
我想了想,顺势笑了,“没看完,看到这里,我心生许多感慨,便没再看。”
林笙问我感慨什么。
我沉默许久,最后感到一些释然,转眸问他:“你也觉得这故事还有结局,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