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梁山伯的“临终”戏,开始了。
只一眼,容情就确认了那饰作梁山伯的角儿,就是苏时倾。不再像方才那样分心走神,她捻起一颗晶莹剔透的青提,忘了吃地凝神远看。
梁山伯的妆造有亡命绝路人般的凌乱,他缓步上台,迈的步子带了戏剧性的停顿。
伎工改了风格,再度吹拉拨弹。
妆造和伴奏已凝造出极具凄然的美感了,但是梁山伯初初登场的僵硬和生疏,还是引起了不少的质疑声。
“这梁山伯……怎么是位新人?”杨勤是戏迷,很容易分辨出了优伶的资历。
容情为梁山伯遮掩道:“我看——演得自然得很呐!”
有意的偏袒,反而勾起戏痴杨管家、杨勤更进一步的琢磨,从细节处点评梁山伯的表演:
“转腕转得太快了,不像临终的苦命人。”
“步伐停顿尚还过得去,要是再虚浮些,才更好呢?”
容情听不得对小师弟的挑刺儿,可劲维护:“等着,梁山伯马上就入戏!你们不爱看,我爱看。”
撇了果盘,容情双手紧抓护栏,成为了唯一看好梁山伯的听众。
《山伯临终》是双簧。台前是苏时倾饰演,台下是老班主绎唱。所以,起初有些许不适应、不合拍,很正常。随着伴奏进入高潮,苏时倾终于找到了自己的节奏。
杨管家、杨勤与宾客们不再继续挑刺了,容情更是眼神不曾偏移半分,共情入戏。
甚至,共情入戏的恍惚时刻,容情还错觉梁山伯的莹莹目光,似乎只盯着她一人。
“不是吧……”容情喋喋,“‘唱给我听’,不过是说笑而已。苏时倾他,还真真这么想的吗?”
苏时倾听不到容情的话。
苏时倾在用梁山伯的话,绻绻倾告。
“骂骂骂,骂天心,无公正。”
声腔凄然,与演绎的动作融合,已全然不像双簧。
“唱得太好了,演得太好了!”杨勤不守听众规矩,下意识地赞叹,与起先的不看好截然相悖,“梁山伯的眼神儿七分怨怼、三分不甘,这才真正入戏了嘛!”
苏时倾真是第一次演戏吗?
容情的心魄被他那的目光勾索了去,心潮暗涌不息,淬生出极其不愿梁山伯终殁的情绪。
杨勤还在“指点江山”,容情不乐意再听妄议聒噪,掷颗青提点了杨勤的哑穴。不理会后面的人如何比划,她只专注于戏台之上。
略有耳闻……苏时倾曾是奴隶之身。借梁山伯这角色,斥骂天道无公正,想必是他字字泣血的心声。
奴隶?
多么久远的一个词。
容情陷入自己本过往残剩不全的记忆深处。有一位故识旧友,也曾是奴隶——是不是也有着这般怨怼和不甘呢?
戏与声,层层深入,全场宾客渐渐静谧、不再高声。
梁山伯还是看着容情。饶是戏痴再熙攘满座,都不及容情一人能聆听得尽然明了辞中意。
“恨恨恨,恨人间,不太平。”
数年前的人间,部分新贵族暗循旧制,变着花样压迫奴隶。将军府倾尽了全力,佐助帝王破除陋习。但面对已经遭难的苏氏及其他不幸没落的名门望族,他们终究无力。
唱出的乐调如锥、精妙的神情如矢,只牵引回忆还不够,偏像翻死浪、起沉土一样,挖掘容情记忆深处压抑的悲伤。
“哭哭哭,哭一句,有情人眷属难成。”
天下阶层矛盾暗流汹涌,害苦了黎民百姓、拆解了情痴苦侣。
容情防不胜防,只得着相。
记忆里面容早已模糊的男孩,恍恍身现,寸步不离她身侧,拳拳衷心要护自己周全。
那时无虑无忧,自己又哪里将男孩的死生不惧真放心上?
容情半真半假,诱问告白:“你中意我吗?”
未等到回答,虚相中模糊面容的男孩却已经离远不见,只剩下现世台上,梁山伯隐忍着,将“不敢喜欢”深深浅浅描摹。
胡说!瞎唱!
梁山伯明明爱惨了祝英台!
容情此刻心间绞痛。
“吐一口,血相思,写写写遗书绝命。”
他死了。那个男孩死了。张扬肆虐的大火,吞没了他的尸骨、弥散了他的魂魄。
容情艳羡极了,在阴界在阳间,祝英台至少还能有她的梁山伯。
《山伯临终》演罢,没等苏时倾下台,院子中一众宾客便惊醒着踊去台下,争抢着为梁山伯这角儿喝彩。
幕后的老班主柱杖出前台,想拉苏时倾一块谢幕。
苏时倾又不是真的优伶,如此遵从礼仪做什么?
突然提神息一跃而起,也不管不顾还穿戴着戏服华妆,凌空点踩院中宴桌,三下两下就重新飞回了闲庭外。闲亭外没有落脚,苏时倾手扶木栏杆,借支点敏捷翻身,这才进了闲庭。
不理会杨勤、杨管家多么惊诧,苏时倾拉起容情的手便跑。
朝杨府外头跑。
容情哭音难抑,看着苏时倾牵着她的背影,问询:“你是谁?”
执念入戏,觉得眼前人像她的梁山伯;
陷入回忆,觉得眼前人像逝去的友侣。
苏时倾宽大的戏服被穿堂风吹开,飘舞飞扬。
他却只顾着跑,不敢回头,不敢像刚才演戏时那样流露真情看她:“我是你的新小师弟,苏时倾。”
容情朦朦再问:“只是苏时倾?”
苏时倾澹澹应答:“所有苏氏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