肩头附上白雪,叫苏时倾越跪越沉重。
他恍惚以为,自己会这么天长地久地跪下去。
直到,一句轻灵脆意的女声压过雪声:
“你为什么跪在这里?”
问句带着浅浅的困惑,善意而纯粹。
苏时倾抬动双眸,眨巴的眸目翕动,抖落了睫毛上的冰霜。
他现在还不知道来的两位究竟是什么人?是路人,还是与章王府有交情的权贵?
似乎是极好的求助时机。但是苏时倾却怯怕地一时间不敢开口——
害怕再听到回绝。
如果回绝的话语,从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太多的、不经事的小姑娘口中说出,那未免也残忍了些。
“我问你呐——你为什么跪在这里?”听不到苏时倾的回应,小姑娘颇为不解,又一次恬然相问。
自始自终守在小姑娘身后的男子,颀长而立,不见嫌恶不见焦躁,静静地旁看等待。
察觉到苏时倾的探视,男子回以一笑,笑意慈祥而无害。
苏时倾的心防稍卸,鼓起勇气,说道:“我的母亲病了,她病得很重,一直不停地说着胡话。”
小姑娘听得认真,唇齿微张,心恸共情。
没有打断苏时倾。
“我央求营地里的看守,看守不搭理我。我跑了出来,自己来寻医馆,也没有一个大夫敢接应、救治我的母亲。”
陈述的话语寥寥,说全了苦楚、道尽了不甘。
“你是章王府私募的奴隶。”小姑娘知道得不少。和身后的男子对视一眼,再重新看向苏时倾。
苏时倾不愿意在这两人面前开口承认卑微的身份,只略略点头。
那男子开口了,说给小姑娘听明,也解释给苏时倾知道:“章王府是新贵族。新贵族主张穷兵黩武,喜好酷吏苦隶。所以,是不会救治你母亲的。”
苏时倾不关心新贵族的政事主张,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扭曲喜好。
听懂了最后一句话就够了,于是,更恨新贵族的暴戾冷漠。
“那你跪着,也是白跪了。”小姑娘为苏时倾叹息。
苏时倾没有着急起身,跪行两步,凑近面前两人。右手小心翼翼伸张两指,轻触小姑娘的裙摆——生怕眼前人再离身遁走。
指节又不敢将裙摆攥得太重——万一惊惹到她,也是罪过。
小姑娘既没有躲、也没有闪,不过说话语气中,多带了点点苦恼:“你别跪我呀……”
回头朝颀长而立的男子求助,男子也摇头无奈。
苏时倾还跪着不起身。小姑娘有些生气了。
说了句狠话,刺激已而麻木的苏时倾:
“男儿膝下有黄金。我虽然只是个小姑娘,却也明白这个道理。是不是做奴隶的日子久了?连自己本应该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郎都忘记?”
斥怪的话语,闷闷敲打苏时倾的心扉,让听者萌生一腔愤懑。
苏时倾想起身了,苦于跪得太久,膝盖酸痛,没能当即站起来。
小姑娘的提点仍不休止:“我听说你连跪了一日,猜想你一定有深重的苦衷,才过来与你说这么许多的!”
说完,两人转身欲走。
苏时倾急了。强撑着僵硬酸痛也要站起,站起到一半,失了平衡扑落在地。
“我不喜欢被人跪。你也要明白,光跪着求,是救不了人的!”
小姑娘开导的话语飘向后头,终于,苏时倾是爬将着起来了,站的姿势因长时间跪地麻木而不太好看,但总归是和寻常人一样地挺立身躯了。他冒冒失失、他衷心诚恳:“贵人!您若愿意出手相救,我苏一野来日必定倾心倾力报偿!大恩大德,永世难忘!”
苏时倾的本名,叫苏一野。苏时倾这个名字,是后来更易的。
小姑娘还是心软了,自己拿不定主意,询问身后的男子:“哥哥,我们可以帮他吗?”
被称唤“哥哥”的男子,尽是纵容宠溺:“你与他说了这么许多,本就想救了,不是吗?”
小姑娘偷偷吐舌头,朝苏时倾做了个欣然如意的鬼脸。
男子继续对苏时倾说道:“你回去罢。你的母亲会没事的。”
“真的?”好消息得来不易。
“真真切切!”小姑娘做了好事、遂了心意,自己也欢喜。
苏时倾朝两人深拜,临语涕零、不知所言。
男子朗言补充道:“什么大恩大德,也不必记得那么多。你只需记着,你是我大梁子民。世道伊始,并没有什么奴隶。”
分别之时,苏时倾没忘记追问:“请问贵人名姓?”
男子并不想说。还是小姑娘折首,古灵精怪地透露:“免贵,姓容。”
姓容。
苏时倾暗记。
好在大梁姓容的也并不很多,稍稍打听,就能知道是哪一家、那一户的兄妹俩。
那是苏时倾第一次见到容错容情。
一句莫跪,一念善举。拯救了苏时倾沉沦的尊严,救活了苏时倾濒丧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