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宁清远觉得这样的日子离他很远很远,他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自在了。
他的童年,说快乐也不快乐,总是在生病。后来到京城,就更不可能谈“自在”了。
不过,他这一路,倒也没有太多磨难,算是比较顺畅的。
所以,为什么他总是……不开心呢?
宁清远看着水里的倒影,自己也想不明白。
一连数日,宁清远都如这般,走走停停,还专挑荒僻小路走。晨起看山雾,暮时宿野店,竟比吉祥坐的马车还要慢上三分。
以至于,想找他的人一直找不到。
这日,行至一处杏花林,粉白花瓣落满山径,他正伸手去接风中旋舞的花瓣,忽闻身后马蹄声如雷,踏碎了林间寂静。
宁清远甚至来不及回头,手中缰绳已猛地一抖——枣红马箭一般蹿了出去。
“站住!”熟悉的声音响起。
宁清远却丝毫不敢停下,他俯身贴紧马背,耳边尽是呼啸的风声与急促的马蹄。
他太熟悉这声音了,往年秋猎赛马,李赫也是这样穷追不舍,非要争个输赢不可。
前方突然横出一条溪流。
宁清远毫不犹豫地催马跃过,水花四溅间,他听见身后传来更大的破水声——李赫竟连减速都不曾!
两匹马一前一后冲上山坡,惊起雀鸟四散。宁清远急转绕过一棵老杏树,枝桠“咔嚓”擦过他的肩头。
“嘶啦!”
身后传来衣帛撕裂的声响,紧接着是李赫倒抽冷气的低呼:“宁宁……疼。”
宁清远心头猛地一颤,勒马回首,只见李赫捂着右臂,锦袍被树枝划开一道口子,那人却还强撑着笑:“无妨,你继续跑……”说着竟摇晃着要坠马。
“你——”宁清远终是调转马头。
刚靠近三尺,忽见李赫眼底精光一闪。乌云驹猛然前蹿,那人探身一捞——
“抓到你了。”
温热掌心牢牢扣住他手腕,哪还有半分受伤的模样。
宁清远被他强行拽到身前,后背紧贴着李赫的胸膛,能清晰感受到对方胸腔的起伏。
宁清远刚要挣扎,却被李赫摁住:“别闹。”
李赫一手控缰绳,一手牢牢箍住他的腰,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勒进骨血里。
“嘘,”李赫低头,灼热的呼吸喷在他耳畔,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宁宁,我很生气,你最好别再惹恼我。”
宁清远挣了挣,换来更用力的禁锢。
“你弄疼我了。”
李赫怔住,松了些力道。
两人呼吸交错,一个眸中怒火灼人,一个眼底寒霜凛冽。
李赫问:“宁宁,为什么要跑?”
宁清远冷笑:“为什么不跑?”
李赫贴近他耳畔,一字一句道:“我说过,不要其他人,只要你。”他的声音里压着怒意与隐痛,“你不信我?”
宁清远轻声说:“我信你,就能改变你要娶太子妃的事实吗?”
李赫掐住他的下颌:“谁告诉你我要娶太子妃?就因为别人随口说的闲话,你就胡乱猜测,给我定罪,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是这样吗,宁宁?”
宁清远被迫侧头,却见李赫眼中血丝密布,像是连日未眠。
李赫声音哑得不成调:“还带着吉祥和小红跑,甚至把马车都让给了他们,连他们都比我重要,是不是?”说着,竟有一丝委屈。
“跟我回去。”
李赫想接过宁清远的包裹,不料对方突然剧烈挣扎起来:“别动我的东西!”
就这么不情愿?
李赫顿时怒不可遏,争抢间“嘶啦”一声,把包裹扯坏。
零零碎碎的物件洒了满地,银子滚到草丛里,更多的是一些看起来不值钱的小玩意——
歪倒的面人、皱巴巴的纸张、木雕小马、玉佩......最底下竟压着只干枯的蛐蛐。
李赫僵住了。
这些都是宁清远在京城这些年,同窗们送的玩意儿。每一样都被妥帖收着,连蛐蛐死了都要好好珍藏着。
宁清远下马,跪坐在狼藉中,抬头时眼眶通红,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还强撑着笑:“满意了?”
少年捂着脸,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固执地收藏这些东西,很多都是他们随手送的,或是他自己讨来的——
那个歪歪扭扭的面人,是他缠着杨子衿要他给自己捏的,捏完杨子衿就嫌丑还想扔掉,他却偷偷藏起来;那张写着“宁清远”三个大字的宣纸,是宋阳教他习字时随手写的,他却把它折起来藏着;就连许扶青那只死去的“青头”蛐蛐,也是他主动讨来的,小心地收进檀木匣里......
后来他发现杨子衿是想要毒害自己父王的罪魁祸首,宋阳远没有自己想的那般光风霁月,许扶青也对自己有着阴暗的心思……
可是他没有办法把他们的礼物丢弃。
在他看来,它们被赠予的那一刻,就成为了只属于他的珍宝,是完完全全属于他的,和他们没有关系。
可是,可是,现在被李赫撞破,宁清远突然觉得好难堪。
那些小心翼翼藏起的、笨拙的珍视,那些明知不堪却舍不得丢弃的温暖假象,全都赤裸裸地摊开在这个人眼前。
他再也止不住泪水,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