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袍浸了水格外沉,像一团水草在池中涌动。
假山石硌得李宣的后背生疼,可他不敢挪动半分。他死死地咬住手,将恐惧的呜咽声吞回肚子里,眼睁睁地看着母妃像一片褪色的绸缎坠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皇帝远远立在杏花影里,明黄袍角被风掀起又落下,仿佛只是看了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后来内务府呈上的记档里,母妃的死因是失足——和那些被填井的宫婢用同一方朱砂印。
德妃,德妃。
这封号是淬了毒的蜜糖。
李宣后来在库房翻到母妃的册封诏书,黄绫上"秉性柔嘉,德彰六宫"八个字,朱砂印油红得像渗出来的血。
他母妃只是民间的一个普通舞女,不像另外三妃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不是大家闺秀,也不识字,只会跳舞。
被后妃嘲笑,说她是狐媚子,说她贱籍出身、德不配位……
"父皇……"刀尖开始发抖,但不是因为恐惧,他听见自己喉间滚出野兽般的低笑:"现在轮到你了。"
血喷溅到脸上时是烫的。
李宣恍惚看见母妃从池底浮上来,湿发间有一条水草在她鬓边开成柔软的杏花。
鲜血喷溅到皇帝的脸上,他的瞳孔里浮起诡异笑纹。
“哐当——”手中的匕首无力脱落。
李宣捂着脖颈缓缓倒下,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皇帝抹去脸上血渍,一如当年站在杏花树下那般从容。
这时候,李赫也看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他扑上去将李宣揽起,手摁在李宣捂伤的手上。
“父皇,宣儿他……”一向稳重的李赫无措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向皇帝求饶,求他饶过李宣。
怀里的躯体在抽搐,像极了那年李宣误食毒糕后的痉挛,只是这次没有母后温柔的手覆上来试体温。
李宣干了那么多坏事是切切实实的……他的母后、他的兄弟姐妹都还在牢里;他的心上人曾被李宣欺辱;右相之子许扶青还被李宣鞭打虐待,砍掉一节尾指……可,即便如此,李赫看到他倒下,还是心痛了。
“赫儿,你要为他求情?”皇帝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半分虚弱。
他拍了拍手,侍卫进门行礼,在皇帝的示意下走到李赫面前,将手中的刀递出去。
!
李赫突然把李宣往怀里按得更紧。
原来,这一切都只是皇帝的局……吗?他根本没有中毒,也没有被软禁,只是陪着李宣演戏而已。
外面还在厮杀,不断有人死去。可对于皇帝来说,只是一场戏。
一场玩弄李宣的戏。
侍卫在李赫面前单膝跪地,维持着递刀的动作,李赫的视线越过他,落到后面的皇帝身上。
父子俩无声较劲,谁也没有说话,谁也没先妥协。
这时候,门外响起一道声音:“父皇,儿臣李瑾求见父皇。”
“进。”
李瑾走了进来,他刚从地牢里出来,衣服脏乱、形容狼狈。看到奄奄一息的李宣和紧搂着他的李赫,李瑾跪地对皇帝恭敬地说:“父皇,叛乱已被平定。李宣矫诏调兵、胁持君父,按律当斩。”
“然其生母早逝,少时失教,还望父皇垂恩——”
皇帝发笑:“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李瑾恭敬地说: “回父皇,可削其宗籍,发配至苦寒之地,永世不得归京。”
“苦寒之地……呵,瑾儿,你觉得,岭南怎么样?”皇帝玩味地看着李瑾。
李瑾缓缓抬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皇帝收起笑,面无表情地看着跪坐在地的李赫和跪地行礼的李瑾,“你们一个两个,都是朕的好儿子哇!逆贼颈血尚温,朕的孝子贤孙倒已稽首泣血了?!”
皇帝夺过侍卫的刀,扔在李赫面前,转身带着侍卫离去。
“等你们从这扇门走出来的时候,朕要听到逆党伏诛的捷报。”
门被关上,殿内只剩下兄弟三人,李瑾神色复杂,走到李赫身边蹲下,看着他怀里脆弱的弟弟。
李宣脸色惨白,失血过多让他意识模糊。
“哥哥……”他说不出话,只能做出口型。
周围的声音渐渐飘远,李宣回到了小时候,刚刚失去母妃的那段时间。他整夜整夜地做噩梦,梦里都是母妃被溺死的场景。知道他睡不着以后,李赫会陪着他睡,对他说:“宣儿乖,哥哥在。”
血的气味在空中弥漫。李宣嗅到七岁那年的朱砂墨香——大哥握着他的手教写"宣"字,笔锋却总被二哥捣乱扯歪。
砚台打翻时染黑了他的中衣,李瑾边骂"小废物"边脱下外袍裹住他。此刻颈间涌出的血浸透衣领,倒像回到那个暖烘烘的雪天。
两个哥哥和那时候一样,围在他身边。李赫指尖颤抖,正徒劳堵住他脖颈的血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