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芙蕖说,从中央编队,方教官手下调来十二名出色的飞行员,作为远程控制舱的候选者。
他欠身过来,样子可亲,指尖轻掸着烟草,问:“没把远程控制舱留给你,生我的气么?”
阿诚笑了,他说:“要紧的是万无一失。”
“好孩子。”汪芙蕖点了点头,靠回椅背,说,“除了明楼,你最了解青瓷,给你两个星期,把他们教好,最终进远程控制舱的人,抽签决定。”
阿诚正了正军姿,回答:“是。”
汪芙蕖不相信他这个从明楼身边倒戈的秘书官,甚至,也不相信那十二个候选者。阿诚想。
“我的老师,是一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他只有一次循规蹈矩,还被人放了鸽子。”
黎家鸿写给老师的悼念词,是这么开头的。
追思会来宾席没坐满,除了特别检查组,就是郭骑云这样只听过王天风几堂课的学生,寥寥数人,相互也不认识。
有人听见这一句就笑了,又冷又沉的空气里冒出一丁点活泼。
黎家鸿转头,望了望那张黑白照片,年轻、英俊。他想,老师喜欢这样,于是折好稿子,揣入口袋,提起了老师的几桩趣闻。
追思堂外是小院,几步一岗哨,笔直地立着方教官带来的学员。
私下组织外出,是违反中央编队学员管理条例的,方教官说要低调,小伙子一个个都不穿制服,穿的是飞行夹克,比制服还好看。一来撑场子,二来挡一挡报社电台潜进来打探消息的不速之客。
明楼从医院来,乘着轮椅,夜莺推着他。一进小院,有个学员跨出一步,拦在轮椅跟前,立得一丝不苟,没吭声。
明楼抬起头,这孩子看着和阿诚一般大,他没脾气,只说:“让开。”
几个学员纷纷过来拦着,说谁都可以进去,只有明长官不能。
他们都知道,当年方教官为了保护一个小镇的安全,违抗了上头的命令,事情落在王检察官手里,本来都对付过去了,有个明长官偏要揭短,害得王检察官停职,方教官禁飞。故事一届一届传下来,方教官和明长官的名字,早就不能放在一块了。
明楼的视线穿过几个学员,方教官抱臂倚在追思堂门口,耳朵听着里头,人朝着外头,目光恰好投过来。
明楼的目光没有移开,话是对着几个学员说的:“看你们像什么样子。知道的,是检察官因公殉职,不知道的,以为什么□□人物,死于帮派火拼。”
方教官笑了笑:“死者面前,分什么□□白道。”他伸手往里一让,“明长官,请。”
几个学员退到两边,又立得树一般。
夜莺推着明楼进了追思堂,见灵前献着几支白菊,也从案旁一篮白菊里拣出两支,一支递给明楼。
明楼没有接。他面对着那个人的旧照,扬起头,阖上眸子,静待了一会,就听见风声,长长的风,吹过他的领边,吹到记忆深处的岁月里去了。
轮椅停在门口,和方教官并排。
“从前欠你一个人情,今天还你一个。”两个人望着小院,明楼说。
方教官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会只为追思会跑这一趟。”
“我听说,方教官要带着十二名远程控制舱的候选者去白山,A+级任务,风险你我都清楚,我把阿诚,就交给方教官了。”
“这就是明长官说的,还我一个人情?”方教官特意加重了那个“还”字。
明楼沉默了一会,从上衣内侧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
方教官接在手里,轮椅就推走了。
小小的黑白照片,是阿诚初到明家的样子,小家伙缩在屋角,眸子里都是惊恐。
方教官看着,宽阔的眉间起了一丝波澜。
他从飞行夹克口袋里掏出钱夹,翻开,里面也有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孩子更小,抱在母亲怀里。两张照片一对,那眉目分明就是一样的。
方教官不知不觉迈开步子,追出小院,送明楼来的车已经开远了。
小满半夜醒来,窗外正落着大雪。
他跳下床,光着小脚丫跑在廊上。
姐姐屋里有光,他要拉着她下楼,同她站在小院里,看看下雪。
屋里静静的,门推开一条缝,小脑袋探进去。
姐姐对着一窗雪坐着,膝上摊开一本相册。小满睁大了眼睛。
嬷嬷走来,手指比在唇上,叫小家伙别吵姐姐。
小手牵在嬷嬷手里,小满一边跟着往卧室走,一边回头,心里莫名有点欢喜——“那个人”什么都知道。
那是他的一个秘密。
有个叔叔偶尔会来学校,趁午休领他到街心公园,在秋千上荡一会,买一支棉花糖吃。
回学校之前,都要一人坐在一只秋千上,一边晃悠,一边说一会悄悄话。
那个人什么都许他问,什么都答得可有趣。只是拉了勾,说好不告诉姐姐。
记得最后一次荡秋千,小满问:“叔叔,我姐姐好看么?”
那个人笑了,点头。
“你能娶我姐姐么?”
“那可不行,你得先问问姐姐喜欢谁。”
小满有点忧愁。
“我说姐姐是妈妈,小朋友不信,他们说我没有爸爸,他们说,要有一个爸爸,姐姐才是妈妈。”
小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指着右边的人:“我就说,这个是爸爸。”
那是一张三人合影,姐姐在中间,一手挽着一个高大的男生,头发和裙子吹在风里,笑得可好看了,左边的哥哥也笑着,右边那个人不笑,站得很直,小满想,爸爸就是这样的。
那个人拈着照片,看了好久,他从秋千下来,半蹲在小满跟前,把照片交还到他手里:“答应叔叔两件事。”
小满点了点头。
“把照片放回相册里去。你带在身上,姐姐要看,就找不着了,会着急的。”
“好。还有一件是什么?”
那个人说,叔叔和哥哥是同学,以后,能不能也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