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巨响,门撞开了,有人抱着个孩子,几个护士跑上去,一拥。
锦云跳下过道椅,这伙人簇拥着孩子,从她跟前一掠而过。
她的脚冻僵了,追着护士的白衣,一步一步捱到急诊室。
围着好多人,锦云踮着脚也瞧不见孩子的样子,只瞥见他的小手垂下来。
小手脏兮兮的。白的是雪,黑的是火,红的是血。
红的,是一朵梅花攥在手心,浅浅的,小小的。
锦云站在那儿,身边人来人往,扯得她东倒西歪,碍事,可是,没人看见她。
镇医院的担架把孩子抬走了。
母亲始终没有来。
锦云搭着急救车跟到镇医院,是第二天白天。
她穿行过好多白衣,跑过好多条廊,推开好多扇门,一床一床找一个手心攥着梅花的孩子。
傍晚,有个军人抱着个孩子,乘着乱,疾步离了镇医院。
绷带从头到脚裹得严实,小手在军人肩上颠了几颠,梅花掉在地上,早就蔫了。
锦云追到路旁,看着军人把孩子抱上车,开走了。
阿诚侧身掩入北林西路9区24号。
门在风里,吱呀吱呀来回荡了几荡。
天光不晚,也只照见几步远。
这间小诊所,静止在多年以前的那个时刻,紧急的样子还在,消毒液的气味也在。
左边取药,右边挂号。阿诚往右拐。
地板上结着霜,有几处霜白稍浅,是一行足迹,不久前有人来过。
阿诚摘下处方座上厚厚的一叠挂号单,掸了掸,几乎没落灰,是不久前有人细细点数过。
他抱着一线侥幸,黎家鸿在这儿找到了锦云的挂号单,或许,他还能找到另一张。
阿香说过,有个出水痘的孩子,曾经同他关在一起,后来,是程老师送去医院的。
阿诚想,找找这个孩子的挂号单,看看他的名字,去镇医院,查查这个名字的病历,他在白山事件中活下来了么?后来去了什么地方?
他有一种直觉,这个他记不起来的孩子,就是所有谜题的答案。
挂号台上,并没有这样一张挂号单。
阿诚又拉开几只抽屉,在凌乱的纸笺杂物中找了找,一无所获。
真有这样一张挂号单,又找不到的话,就是黎家鸿把它一并取走了。为什么?
天色渐暗,落了雪,门又在吱呀。
阿诚屏息听了听,有人进来,脚步轻而缓,大约是在害怕。
他一步迈出去,把人吓了一跳,大叫了一声,提灯也扔了,让阿诚一把捞在手里。
“阿诚哥!”是阿香。她一边捂着心口抱怨,一边拎着篮子向阿诚示威,“又吓唬我,要是晚饭扔了,看你吃什么。”
阿诚去接篮子,让阿香一躲,落了空,她夺回提灯,挂上屋角的衣帽架,小屋一下亮了不少。
“你怎么来了?”
阿香把篮上的格子布揭开,铺在挂号台上。
“老梁来了,说你在这儿,本来要一道看你的,让孩子们缠住了。”
一碗炖菜、一碗红烧肉摆上桌,篮里还有几个馒头,一条手帕包了几块点心。
在白山,什么都逃不过梁仲春。阿诚笑了笑:“老梁,快成妖怪了。”
阿香抢了头一筷子红烧肉,数落着说:“你才是妖怪,回来了不回家,往吓人的地方跑。”
两个人都饿了,一人拿了一个馒头,顾不上说话,不一会,菜就下去了一半。
红烧肉还有一块,两双筷子打架,斗了几回合,阿诚别住另一双筷子,问:“上回你说,关我的地方没有窗户,那出事那天,我不是砸碎了窗户才得救的?”
阿香噗嗤一声笑了:“阿诚哥,真当自己是妖怪了。是救援队救的你,救上来的时候,像个出土文物。”
阿诚手上松了劲儿:“救援队怎么知道那儿有出土文物?”
“我知道呀。”阿香不急着抢那块肉了。
“人家听你的?”
阿香又掰下小半个馒头,向炖菜碗里,蘸饱了菜汤。
“当然不听。我就站在快塌了的地方,一直哭,谁也拉不走。”
阿诚好一会没说话,终于,夹了最后一块红烧肉,滚满了肉汁,往她的馒头上放稳了。
提灯留在衣帽架上,阿香回去之前,把那包点心塞给阿诚,又翻出几块牛奶糖,揣在他的大衣口袋里。
“阿诚哥,你别回孤儿院住了,夜里暴风雪要来,大雪封了路,你就得待上好几天才能回去了。”
北林西路9区24号又静止了。
雪夜就要降下,许多不知名的声音,在这间小诊所外攀援,敲打。
提灯孤零零亮着,此时的小屋,和孤儿院关着阿诚的那一间很像,阿诚不知道。
他拎了提灯往外走,想着,得赶上今夜最后一班火车。
“阿诚哥哥,下雪了。”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阿诚一回头,小满就站在屋子中间。
是多年以前的小满,出水痘的那个。
阿诚顿了顿,朝他走过去。
两只小手捧在半空,接了一会,递在阿诚跟前。
“是雪,你看。”
小家伙在手心舔了一口,好像他真有一捧雪。
“白白的,凉凉的,比馒头还好吃,比米汤还好喝,阿诚哥哥,你也尝一口。”
阿诚望着小满,摇了摇头。
小满原地转了一圈,又嚷:“雪下得真大,积得真深,阿诚哥哥,你会打雪仗么?会堆雪人么?”
阿诚只好又摇头。
小满蹲下身子,双手在地上团了团,朝阿诚掷过来。
“阿诚哥哥,你怎么不躲,我都打中你了。”
小家伙踮起脚,掸掸阿诚的衣裳。
阿诚明白了。他像小满那样,也团了一把雪,向他投去。
“打不中,打不中。”
小满好快活,伸开双臂,呜呜叫着,像一只小飞机,绕着阿诚跑开了。
他教阿诚,手里团一团雪,怀里还得掖着两团,头一团打脚,第二团打头,末一团朝身上去,准没错。
那天,阿诚立在挂号室,儿时的记忆回来看他。
他和小满在不下雪的储物间里,打过一场雪仗。原来雪的记忆,都是小满给的。
阿诚找到那家小面馆了。
还没到饭点,小馆空着,他猜了猜明楼常坐的地方,挑了窗边那一桌。
点了两碗叉烧拌面,拨明楼的电话。这儿离得不远,等他下来,面就好了。
他想对他说,明楼,找到看雪的孩子了。那孩子什么都好,只是缺一个哥哥,不,两个。
明楼。
电话响了很久。那边接起来,却没说话。
阿诚心头一紧。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他叫了一声明长官。
“你算什么东西。”
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裹挟着长久积压的怒意,在耳边炸开。
阿诚没有马上回话。
“借着我的设计,爬到我头上发号施令。”
这是一个从没遇到过的紧急状况。阿诚想,他出了什么事?身边有什么人?
“你爱上哪儿发号施令上哪儿去,在我这儿想都别想,见都别让我见着你。”
最后明楼说,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