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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诚调入秘书室以后,任务都是林参谋交待的。有一天汪芙蕖亲自打电话,叫他下去接一位新长官,他就猜着是谁了。
明楼宣判无罪,就是几天前的事。
阿诚出了秘书室,向玻璃反光里扫了一眼自己,算得上端正。
新长官的车在阶前停住,阿诚一步一步踏下去,算得上沉稳——刚才左腿迎面骨不知磕在什么上了,正疼。
揽衣,欠身,拉开车门。后座上的人没动,也没抬眼。
阿诚叫了一声:“明长官。”
明楼迟迟下来,仰头,把国防部大楼环顾了一遍。
“你可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他拾阶而上,长衣一角在风里翻向身后,一身都是冷冷的。
阿诚立了几秒,跟上去。
“我一向记性不好,您是知道的。”
明楼站住,转向他。
两个人在台阶上相持了一会,阿诚目光低下去,望见明楼起伏的衣襟,知道他忍着火气。
三个月了,他想见他。在监押地点,他一天中有一半时光是在窗边立着,想着有个人倚着窗,半挽起衬衫袖口,专心画着什么的样子,心里空空的只想见他,可是,不是在这样的地方。
明楼向阿诚伸出手,同僚的见面礼,不由他不握住。
把人揽过来一拥,手上加了几分力道,捏下去,好像要把四根掌骨捏作一根。阿诚的手一下就麻了,疼得半边身子塌下来。
“忘了,就疼到记住为止。”台阶上人来人往,明楼不动声色,“我还治不了你么。”
只是那双眸子,什么都能瞒住的眸子,没想瞒阿诚。
这一关,就这么过了。阿诚心想,余下的,就靠耍赖了。
他挨着他肩头,小声提醒:“明长官,大庭广众,打狗也得看主人。”手疼,咬紧了牙关,最末一句,一个字比一个字疼。
明楼目光一杀:“你认谁当主人了?”
阿诚挣了一下,没挣开,底气上来,十分只用到三分,回他一句:“你呗。”
汪芙蕖迎出来,两个人的暗战才算作罢。
首席后头跟着秘书官、要员,一行人急匆匆下来,像刚得了消息。
汪芙蕖一见明楼冷着脸,就给自己打圆场:“你把阿诚教得太好,叫人舍不得,我把他留在身边,你可不许生气。”
这话很明白,又很含糊,是失信于明楼也好,挖明楼的墙脚也好,都一笔揭过了。
明楼向恩师一躬身:“什么样的人自有什么样的人赏识,我怎么会生气。”
汪芙蕖抬手点了点他:“这么会说话,莫不是在夸你自己?”不等回答,转身领着一班人往回走,右边手肘一架,是要人扶着。
明楼跟上去,挽住恩师的手臂。他和阿诚,一个还有气,一个还有话,都只能草草裹进一个对视里。
汪芙蕖拍着明楼的手,拉起家常来:“我叫曼春来接你,她不肯。小姑娘长大了,矜持些,就由着她。你报了到,去看看。”停了停,明楼没应声,他又说,“曼春还是愿意的。”
汪芙蕖说,曼春同你一样,十几岁父母过世,我这个当老师当家长的,不为你们的将来着想,就是不称职了。他说青瓷的事多大,也大不过你们的事,不如先定一定这桩事,曼春也好来陪你,给你当个好帮手。
明楼转头望了阿诚一眼。小家伙立在隔间冲茶,肩颈清秀,背脊挺拔,明楼就想起那一夜,这个背影未着寸缕,向门后掩去的样子。
“这还得听家姐的。”明楼说。
汪芙蕖摇了摇头:“你这个姐姐……”
阿诚端着茶,在两个人跟前各摆下一杯。
汪芙蕖想说,你这个姐姐也未免太专横了些,惦起明镜在特飞局大闹过一场,话就收住了。
人去门阖,屋内一时静得盛不住。
两个人各自执着茶杯,啜了一口。
明楼尝到舌尖才发觉,给他的这杯是水。
不知道小家伙是故意的,还是只顾竖着耳朵听他说什么,把茶给忘了。
真是十分可气,十分可爱。明楼又低头抿了一口,扬起的唇角隐在杯沿的影子里。
阿诚在廊上靠了一会,一想以后记不起什么是喜欢了,看着这个人和别人在一起,也没什么计较,心里不是滋味,可这一时这一点滋味,也叫他觉得,他还喜欢这个人,又好像赚到了一样。
机要室的干事照例捧着当天调入调出的文件目录,在秘书室等林参谋签字,一见阿诚回来,就让他代签。
阿诚心里想着明楼,随手就签了“明楼”。
干事一脚踏出门去,踌躇着又折回来。
阿诚一瞥,“明楼”两个字赫然在那儿,像是名字的主人,深深顾了他一眼。
他笑了笑,叫干事重打一份再签。
原本就是小事一桩,心头倒像给人凭空拎了一下。
阿诚想起普洛西宁,摸了摸口袋,不在,又拉开两只抽屉,翻出来揣入怀里。
心神不宁。盯着手表,捱到行程单上定好的出发时间,站起来,直奔汪芙蕖办公室。
廊上空无一人,阿诚立在门口,听见里头有人发火,声音压得很低。
“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为的是这个国家。”是汪芙蕖。听得出,他在向明楼摊牌,“钱的来处你不要管,我没有对不起谁,你心里应该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