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诚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笃定地找回去。
他听见林场工人的吆喝。那是他被困着,也时常听到的声音,所以并不害怕。
林间几个高大的汉子提着灯,见着阿诚,就往这边赶,阿诚也朝他们跑。
他想求他们去救一个人,等到了跟前,又不知道怎么说。
一双有力的手抱起阿诚,把他扛在肩上。几个人一边问他是谁家的,一边往林子外头走。
风雪一来,脚印就没了,他就找不到他了。
阿诚又踢又打,又是叫喊,手指着远处。他说躺在雪里,很疼,他说在叫我,有脚印。
那些音节荡在林子里,几个工人听着,不过是一只吓坏的小野兽的哀嚎。
他们说着笑着,拍着阿诚的屁股,走得很远,很远了。
阿诚是疼醒的。
左手食指,指甲纵向裂开,剥落了一半。有人给他上药。
夜里,意识快消失的时候,就是它把阿诚疼回来的。
借着疼一纵,受伤的手扣住窗棱,把身子拖进窗里,摔在走廊上。惊动了值班室。
一扇门打开,走廊上有了光。阿诚扶着墙站起来,向着光捱了几步,就没了知觉。
上药的是黎家鸿。他最近又过着军事法庭、医院之间往返的日子。
包扎好手指,黎家鸿把阿诚扶起来,递药,端水。怎么伤的,一句也没问。
黎家鸿说,大哥的案子要重新开庭,时间定在下个月初。
阿诚心里清楚,青瓷的黑匣子起了作用。
是他亲手改写的。记录着驾驶者对正在迫近的地空导弹故意延迟应对,诱导失败,闪避不利,导致无人机受损,失控坠毁的全过程。
辩护官要为明楼洗脱罪名,就得承认父亲的过失。
黎家鸿不提黑匣子的事,只说,设计失误危害当地居民生命的指控不成立,老师又加诉了疏于职守、匿藏证据、妨碍审判,一大串罪名。
“一项也不接受。”黎家鸿揭开一只档案袋,“我申请了视讯通话,阿诚哥有伤,就在医院出庭,上头已经许可了。”
阿诚接过辩护官手写的一份举证清单,翻了几页。
黎家鸿指了几条给阿诚看,是证明被诉者当时参加了救援的,还有,证明后来重建孤儿院、抚养幸存者的。
“我问到的时候,确认一下就行了。”
证据目录上,还有一个银行账户的影印副本。账户里每月汇入一笔钱,从孤儿院出事那年,持续到最近。有附注,钱汇给了孤儿院的一个孩子。哥哥姐姐从没提起过。
阿诚想起黎家鸿曾以一纸挂号单否决了程锦云的参考人效力,觉得这个辩护官实在有点……神秘。
“家鸿,对不起。”阿诚说。
改写数据的事,他不能告诉他。公诉官撤回指控,青瓷的黑匣子并没有作为证据提交,但是黎叔的过失,会作为重要事项,出现在调查报告里。
“别担心。”黎家鸿从床头小桌上拾过一只橘子,慢慢剥起来,“爸不在了,没有公诉权。”
他并不相信黑匣子里的记录,阿诚听得出来。
阿诚说:“黎叔的事,我会查清楚。”
黎家鸿一抬头,一脸的孩子气。他把橘子剥好,握进阿诚手里说:“阿诚哥,我当辩护官的第一个案子,委托人是大哥,对手是老师,厉害不厉害?”
阿诚在辩护官脑袋上揉了一把。没说话。
黎家鸿得寸进尺,舍了椅子,爬上床沿盘坐着,念起他的流水账来。
“郭警官在教导所给我找了份志愿者的工作,以后每星期六,给教导官和在押者上两个小时课,讲文学和历史。这样,就能见到锦云妹妹了。”
“听说,教导所医务室人手不够,锦云妹妹帮了好大的忙。”
“见了面说什么我都想好了,我就说,我叫黎家鸿,你叫程锦云,云和鸿,不是得在一块儿么。”
想入非非了好一会,病房里静下来才回神,阿诚正凝着眸子盯着他。
黎家鸿从他手上拈了两瓣橘子塞进嘴里,不说了。
阿诚敛住笑意,犹豫了一下,问:“坠机那天,锦云在小诊所的挂号单,你是怎么找到的?”
“北林西路9区24号,离孤儿院最近的诊所。”橘子的汁水溅出来,黎家鸿在唇边抹了一把,“那里住户本来就少,孤儿院大火之后,都搬走了,诊所的医护也就调到了镇医院,那栋二层小楼后来一直空着,资料没人动过。”说得很轻松,好像知道这个,是理所当然的。
“你挺熟的。”阿诚的目光很深。
只有知道锦云当时生病了,才能想到去找挂号单。黎家鸿没好好回答,阿诚也没问下去。
黎家鸿狡黠地一笑,凑近一点,蓦地转了个话头:“阿诚哥,听说你上次受伤住院,大衣不见了楼上楼下地找,还和手术室的人吵了一架。”
阿诚一愣。姐姐什么都知道。
黎家鸿把两件大衣捧到床沿:“这次姐姐吩咐得紧,大衣我给你守住了。”
从特飞局逃出来那夜穿过,一件他的,一件明楼的。阿诚在大衣上摸了摸。
“阿诚哥,你在这儿,每餐吃的什么,每晚做噩梦了没,我都得据实上报。”黎家鸿把阿诚受伤的手抓过来,对着包扎过的手指吹了吹,“你也知道,姐姐那么好看,我对着她撒不来谎,你乖一点,我汇报的时候,舌头不打结,心里不打鼓。好不好?”
两件大衣都细细打理过,没有血迹了。
抖开,里面落下一只信封。
信封里装着两个人离开西岭时,匆匆藏在内侧口袋里的物件。
一帧照片,姐姐少女时弹着钢琴的样子。一幅未完成的画,西岭那间宿舍窗外的样子。
还有一张纸牌,梅花A,缺了一角,边缘灼烧过,是弹痕。
阿诚看着,好一会,心绪没什么起伏。只是一眨眼,掉了一滴眼泪。
他抬手抹了抹,拉开床头的抽屉,找到了普洛西宁。
药咽下去,又翻开小本,把照片、画、纸牌,一页一页夹好,掖在枕头底下。手心在小本上多停留了一会。
阿诚想,以后记得也好,不记得也好,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