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听得仔细,没有话外之音,也不留一寸转圜,她把明楼打量了一回,像不认识了:“谁不知道明长官手段多、能耐大,什么大不了的事,用得着交给外人。”
父母不在了,这语气明楼是听惯的,姐姐在外头护着家里,像只会啄人的母雁。
汪芙蕖一言不发地看着。
明楼身子朝姐姐浅浅一躬,算自己理亏,话还是照说:“姐姐,公与私,我还分得清。”
“你少来这一套。”明镜噌地站了起来。
“阿诚当初考上空军学院,你说他是好苗子,违背父亲遗言也要让他飞,他可是跟着你亦步亦趋卷进来的,出了事你又撒手不管。”明镜的声音一哽,更拔高了,“是不是把这个家搅散了,你才甘心?”
姐姐这么一闹,明楼反而下了狠心,不来真的,断不了汪芙蕖拉阿诚下水的念头。
“姐姐,这个家以后就是您和我,您要是喜欢,白山孤儿院的孩子,都可以接过来陪您。但是阿诚,”他深吸了一口气,字句如刀,一把把就架在喉咙上,他说,“阿诚,从今往后,不是明家的孩子。”
明镜听了又急又气,落下泪来。她手指明楼,好半天才找出一句狠话:“阿诚是妈妈的孩子,你说了不算!”
小满从没见过姐姐生气的样子,吓坏了,他仰着一对眸子,拽住她的衣角。姐姐低头一瞥这孩子,孤零零的,更忍不住掩面呜咽起来。
明楼脸上纹丝不动。
他心上一悸一悸,敲得心口疼。他心疼地想着,阿诚要是听见这话,该有多高兴。这一想,就打开了泄洪的闸门,担心也往上涌,伤心也往上涌。傻小子,他让他疼了,他还不肯还手。每次最疼的时候,他都不在身边,连这会是生是死,他都不知道。
明楼想,他和阿诚的事,也该跟姐姐坦白了。
不过,不是现在。
明楼说:“阿诚犯的错,就算妈妈还在,也替他担不起。”六亲不认。
“我不管。走丢了,也是妈妈的孩子。”明镜抹去眼泪,抱起小满,逼到明楼近前,“你看着这孩子,看着小满的眼睛给我保证,天亮之前把阿诚领回家来,一根头发都不许少。”
乌溜溜的瞳子都是惊恐。
明楼不忍多望一眼,只说:“我什么都保证不了。”
两个人僵持了片刻,明镜止住泪,声色转沉,只抛下一句:“那你也别回来了。”说完,抱着小满,扬首踏了出去。
明楼追出来,挽姐姐的手,说我送您。他往她长衣口袋里藏了一枚记忆卡。
姐姐瞪了他一眼,有些许明白。
她心里还是难过,腾出一只手,把人往一边搡开,说,做你的长官去吧。
明镜领着小满,踏着雪,出了警戒区。
她的车停在街的那一边,走近一看,车窗半敞,换了个司机。
是王天风。
明楼一个人踏进指挥室,门轰然关上。
这风刮过天井,吹入长官休息室,汪芙蕖正襟危坐。
电话响了,林参谋听了听,递过来。
汪芙蕖一接就问:“阿诚跑了?”
“杀出个辩护官。”汪曼春停了停,像是在平复心绪,“就是王检察官手下那个毛头小子,一口咬定阿诚是白山事件的参考人,和国情局的争起来,人都送进军事法庭专门指定的医院了,那几个探员还不肯撤。我们,还有他们,都让人耍了。”
汪芙蕖暗自恼火。窃密是明楼上报的,借的是他的名义,国情局寸步不让,看的也是他的面子。他偏偏什么也不能说。
汪曼春没见回话,又追上一句:“叔叔,您怎么这个时候让他回来?”
汪芙蕖按下火气,缓缓说:“我想着青瓷的事,还是交给明楼来得周全。”
那边像是一愣,声音很不平:“当年我也在行动组,测试项目我记得清清楚楚。”
“曼春,你和组织解释,就说出了事我担着。”汪芙蕖的口气,就像跟侄女赔了一句不是。
那边又是一阵沉默。
“明楼师哥和叔叔早就不是一条心了,您何必为他担着?”
汪芙蕖笑了:“这个傻丫头,我还不是为了你的终身大事着想。”
汪曼春一时没了言语,把电话挂了。
小满受了惊吓,发起烧来。
明镜和嬷嬷低声细语,里里外外忙了一阵。煮甜姜水,敷冷毛巾,喂药,哄小家伙睡下。
王天风覆手立在厅堂里,偶尔抬头,向楼上望一望。
等这个家静下来,已近午夜。
明镜没忘。她下楼来,把一碗白粥、一碟烤馒头片搁在小案上。她坐下,没有说话。
王天风不坐,他回身,一眼看见那枚记忆卡。
那是在西岭,阿诚留给明楼的,青瓷的黑匣子副本。
王天风拾起它,小心掖进上衣内侧口袋,又端起碗,三两口把粥喝了。
上军校那会,他当过明楼的搭档。
头一年训练多,挨罚也多,食堂的饭菜从来赶不上热的,明楼在家提过一句,说自己还好,搭档胃寒,折腾得够呛。
姐姐听了,就一日一日做好早晚两餐,差人热着送到宿舍去,一律的白粥就烤馒头片,几样小菜倒是时时不同,两人份,害得明楼也跟着吃了半年多,搭档的胃病竟养好了七八分。
这么多年,一犯胃病,就想起那粥,那馒头,想起粥上那几点葱花,馒头上一抹淡淡的黄油,学着做过,怎么也做不出那个味道。久了,熬成一段心事。
王天风拈起一片,咬了一口,味道对了,往外走。门一推,人就淹进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