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父亲的书房,阿诚悄无声息追到门外。
“父亲走的时候怎么嘱咐我们的,你都忘了?明家人以后不能飞了。不服军令,军人怎么当的?不从父命,儿子怎么当的?”
姐姐声音压得很低,说得很急。阿诚听到“不能飞了”几个字,眼泪就滑下来。
明楼半天没说话,开口时,很平静。
“母亲当上首席试飞员那天,中央编队的车就停在大榆树下,她不许我哭,也不许你送,我问什么时候能去见她,她说,飞到比小鸟还高的地方,就能见到了。”
那是阿诚头一回听哥哥姐姐谈到母亲。
“小雀长大了要飞到南方去,儿子长大了想见妈妈,没有什么不对。”
话没说完,尾音让一声钝响冲垮。
是父亲的镇尺。姐姐手起尺落,往明楼肩侧一抽,闷雷一样疼。
那天家里的灯很亮,阿诚像影子一样,沿廊走到哥哥的卧室,挨住门,慢慢坐在地板上,整个人挤进墙的影子里。
他知道错了。秘密就藏在哥哥的静默,姐姐的抽泣里,碰一下,整个家都疼。
明楼来牵阿诚的手,他拉他起来,领他进卧室,坐在床末等着他。
阿诚洗漱好,把睡衣捧到明楼膝上,凑近了,松他的领口,外衣褪了一半,明楼眉头直皱,手臂抬不动,衬衫一揭开,胳膊上淤青了一片。
明楼揉了一把阿诚的脑袋。
阿诚迟疑了一下,小猫似的,把他的伤衔在了唇齿间。
一夜无眠。
天一亮,就要去空军学院报到。两个人踏出家门,姐姐没有留,也没有送。
入学特训三个月,阿诚伤了韧带,揣着不说,扛了三四天,让医务兵打了几针抬回来,高烧不退。
当哥哥的煮粥都不会,敛着声气,给家里打了电话。
姐姐在路上赶了一夜,一大早坐到病床边,一匙一匙喂药喂水,阿诚烧得厉害,什么都咽不下,全呛出来,姐姐眼泪一掉,一拳捶在明楼肩上。
“教官怎么当的?哥哥怎么当的?你看看,什么都当不好。”
对姐姐的怕,是那时留下的。
指挥官从几十页档案里抬头,瞟了阿诚一瞟,低头扫过几行,又抬头。
“血液里检测出了你的专业禁用的成分,体能也下降了。毕业才一个多月,这么没自制力。”
陈述很平淡,他隔着书桌,把试飞员资格审查报告轻抛过来。
阿诚低头看了一眼,身板向上拔了拔,没有答话。
“教官是怎么教的?没说过试飞员和飞行员不一样?”
特殊飞行任务专业,对学员伤病用药有严苛的规定。禁用成分来自一种麻醉剂,枪伤手术的时候用过。它也在一种致幻剂里,指挥官误会了。
“跟教官没关系。”阿诚马上说,“是我自己不小心。”
指挥官打量着他,手在三枚印鉴上方停了停,两个红色,一个蓝色。
“毕业成绩一出,我们都盼着你来。”他犹豫了几秒,选了蓝色的,轻叹了一句,“可惜了。”印鉴一落,是一个“延迟通过”。
“中央编队保留你的资格,调整半年,重做一次各项测试。”
阿诚接过报告,走到门口站住了一会,又转回来。
和指挥官对视了几秒,阿诚开口:“我要养弟弟妹妹,不能什么都不做。”
指挥官指尖在书桌上顿了几顿,说:“要不,去飞白色航线。”
在学校就听说过,没有人会主动去飞白色航线。任务是临时的,航线不固定,目的地是军事监狱、空军基地、边境警备区,地形复杂,天气又恶劣的地方。
阿诚说好。
“二十四小时待命,不能换班。”指挥官说。
阿诚说,好。
一年后,西岭空军基地。
雪夜,三号塔台值班员砸开明楼宿舍的门。
“白色航线,编号09107巡航机雷达影像清晰,通讯信号中断,好像出什么事了。”
值班员的话挟风裹雪,白茫茫扑过来。
两个0代表中央编队。9代表最高优先级。1和7是编队内编号。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架巡航机隔几个星期飞临一次,和塔台例行对答,有那么一两次,停落个把小时。
明楼在空军基地的信息桥上,听过它主人的声音,他想有一天,要是恰好经过塔台值班室,就能和他说上话,早就想好了,只说一句,他要和他说,我领你降落。
明楼披上外衣跨出门,军用越野车等在街边,车灯照着,大雪如织。
怎么发现的?
气象官说这天气再往北飞会遇上乱流,我们让09107在西岭机场降落,对方一直没答话。
他还有多远?
半小时。
上个降落地点是?
凉河边境特别警戒区。
明楼登上越野车。
车卷起雪沫,冲进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