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里一街的喧声,姐姐听了很恼。
你长大了,羽毛长齐了,好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是不是?才关了几天就这样闷了?我要是不打电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责骂了几句,又问疼不疼,累不累,散心散好了么。口气还是不轻饶。
不等回话,又说知道。哥哥不在,你没了主心骨,日子不好过。可是你这样不听话,哥哥姐姐就好过了?
好多天煎熬在汤里的话,就这么倒了出来。
阿诚答了一句,姐姐。实在说不出什么,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得直咬牙。
姐姐倒不气了,问小满,有什么话要和阿诚哥哥说,小朋友从没打过电话,摇着脑袋一个劲儿害羞,只好作罢。
最后姐姐说,你回来,记得喝汤。
阿诚赶回医院,病房门一推,床边坐的是梁仲春,一身风尘,细细啜着一小碗汤。
阿诚劈手去夺,梁仲春坐得很稳,侧身一避,把这一招让过去,汤还在手上。
“伤员没个伤员的样子。”梁仲春就着碗边,又抿了一小口。山药芦笋炖牛骨。
他瞅着小孩真生气了,抛出一只档案袋。袋口滑出一帧照片。是阿诚翻拍的,明楼抽屉里的合影。
阿诚拾起它。现在知道了,照片上就是当年无人机对战系统——青瓷的设计和执行组成员。是王天风口中的,被明楼注销了档案的人。
“我看了两起袭击的调查资料,你让我查这些人,无非是想知道,遇袭的还有没有别人。我回答你,没有。怎么知道的,不能说。”
阿诚看着梁仲春。他是白山通讯站的,无论当年还是现在,都是离白山事件最近的人,王天风找没找过他?
“你查他们,不如猜猜袭击者是什么人。”
梁仲春放下小碗,把档案袋里的调查资料抽出来,一页一页铺在床上,递过一支笔,问阿诚:“有什么特别的?”
阿诚犹豫了一下,落笔,圈出两个地点。街心广场、火车站。
“袭击发生在,目标的非日常活动地点,也就是说,他可以掌控目标每时每刻的行踪。”
又找了找,拣出两份验伤报告,在记录伤势的文字底下标了几道横线。
“一击得手,很职业。没有致命,是为了引起注意。”
阿诚想起,明楼一进医院,王天风和郭骑云就找来了。那时王天风已经复职,也许一切都是安排好的。
“想重启白山事件的调查,又想撇清关系,所以雇了职业的。”
梁仲春眯起眼睛扫了扫验伤报告上的几张照片。“职业不职业不好说,但是,这姑娘应该跟你哥有仇。”
“姑娘。”阿诚重复了一遍。
“刀,伤口,监控画面,还有本人的直觉。”梁仲春颇有点自得。
等了一会没回音,他扭过头觑着阿诚:“怎么,不服?”
阿诚带去孤儿院的档案袋里没有监控记录。是梁仲春自己找来的。
“为什么帮我?”阿诚问。
梁仲春又盛了一碗汤,吹了吹。
“你长得好看呗。”
公诉时间表定下来了。王天风的助手给阿诚打电话。
是从电话亭打来的。助手说,军事法庭选定了公诉期间的监押地点,二十四小时之内完成移送,公诉开始后,隔绝一切联络。
那天阿诚出院,在姐姐车上,他没有多问。
明楼目前的监押地点,应该就在电话亭附近,地址不难找,来得及见一面。
阿诚一回家,就进了明楼的卧室,收拾了几套换洗衣服,和几件日常物品。又找了明楼平时用惯的几支笔,和一本事件簿。还有药,头疼伤风失眠的,都备上。
阿诚对着书徘徊了许久,选了那本《格尔尼卡》。书里有上百幅画,都是世界大战之后,军人、战俘、平民画的,翻到后头,是对画的精神分析。他记得书里的画让他害怕,可是哥哥好像很喜欢,从小到大,他见他翻过许多次。
阿诚把书掂在手里,想了想,又选了一本诗。
他把相册翻了几遍,挑了一张合影装入相框,有大榆树,有哥哥姐姐,和过世的父亲母亲。还有一张姐姐少女时,弹着钢琴的照片,好看,实在舍不得放下。
打点好了,阿诚在床角坐了一会,忽然想起小满。他领着小家伙进来的,这么半天,一点声息也没有。
阿诚回过头,小满还站在那儿。他来了新家,话很少,不指给他一把椅子,都不肯坐下。像冬末种下的小树,河开了,还不敢绿。
衣柜的门开着,左边那一栏摞着毛料大衣,有半人高,阿诚把小家伙揽膝抱到上头,像把一只小鸟捧回了窝。
小家伙扶在衣柜两边,探出脑袋,左瞧右瞧,又在毛料上摸了摸,喜欢了,开始小心地问这问那。
衣柜在床左边,阿诚记得,刚来哥哥家,喜欢坐在里头,后来衣柜的门就不关了,明楼坐在床沿,两个人膝上都摊开了书,看一会,说一会话,有问有答,消磨整个午后。
那时阿诚的腿荡一荡,偏西的日色就淌在他脚下,像一汪小河。安全、暖和的记忆,好像就是从衣柜开始的。
行李送到车上,押送官掀开箱子,换洗衣服留了两套,一件一件抖开,上上下下检视,日常物品只留了盥洗用的,纸笔、书、相框,都退还给阿诚。
阿诚把那本诗掩在身后,从书页里摸出姐姐的照片,握在手心。
看见明楼了,王天风的助手跟在后头,几个人向押送车走来。
阿诚奔下车,大步迎上去。
明楼站住了,好像并不意外,阿诚向他一拥,一个严肃的,同志式的拥抱。姐姐的照片,就这么掖进明楼的上衣口袋。
明楼伸出手来,也抱了抱阿诚。
阿诚听见,明楼声音很低,语速很快,挨着他的耳垂说:“你入侵R档案库的事我知道,他们手里的入侵记录不是你的,去查查是谁的。”
拥抱结束了。阿诚看着明楼,他一脸平静,好像从未开口。
阿诚一时没领会明楼的话,尤其后半句,他说的是,听明白了,就亲我一下。
押送官说出发了,阿诚不动,明楼也没动。
另一个押送官一手压上阿诚的肩,想把他拉开。
像是顿悟,阿诚肩头一夺,挣开了。
他扑过去,报仇一样的,把一个吻,亲在了明楼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