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盼一的脸已经垮了下来,心里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但他还是不死心地多嘴了一句:“那这是第六个啊?”
“第一个!第一个儿子!”对方强调:“我倒是希望他能像你一样,去城里读书,光宗耀祖!”
许盼一在心里骂了一句神经,收回刚才泛滥出去的那点同情,端着不锈钢饭盆,往倪约的方向挤了挤。
等到第三天,来送饭的人果然变成了一个瘦瘦黑黑的小女孩,高不过腰,撑死了十岁大,许盼一看她费劲地拉拖车,在心里直骂娘:“你妈呢?”
“妈妈下午摘果子的时候摔了,现在在医院里。”
许盼一本来还想跟人做做思想教育,这重男轻女观念要不得,当妈的不能厚此薄彼霍霍小姑娘,现下听到这么说,又长吁短叹叹了好几口气。
小姑娘大概是心里急,身边又没个大人能主事,看许盼一面善,抱着他的腿哭,说:“我不帮忙不行啊,下面的妹妹都太小了,最小的还在吃奶呢!也不知道妈妈怎么样了,会不会摔到弟弟?是不是要花很多钱啊?”
许盼一拳头都硬了。
小姑娘还在啜泣:“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力气小,动作慢,妈妈也不会摔。”
“她一个大人摔了,又不是你推的她,跟你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不是个男孩子,爸爸在外面打工,没有力气帮着家里种地,妈妈嫌我笨手笨脚,她自己上,才会摔的。”
许盼一手忙脚乱安慰了一通,替她把活干完,小姑娘不好意思,擦擦眼泪帮他一块收拾。
倪约过来放吃完的饭碗,拧开随身的水壶喝水,没两天,他的皮肤已经近乎小麦色,动作娴熟得哪里还有一点初次见面的精英样,就算现在把他扔进县城里招民工的人才市场,估计也没人认得出来他最近的热播剧里还演过一号人物。
就这会功夫,倪约听他吐槽了个大概,不过没发表一言,同样也没有阻止他跟小女孩接触。
上工的时候,人一招呼,他便径自离开。
许盼一便帮着小姑娘推了一程的车:“我送送你吧。”并问起她家里的情况。
东边传来狗叫,田埂上多了几个人,小女孩笑着用方言和他们打招呼,许盼一听不懂,但大概能判断是对方的名字。
“我伯伯,和哥哥。”
小姑娘轻轻拉扯许盼一的衣角,在他俯下身时,凑他耳边用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说。
家里这不是还有男人吗!
许盼一远远望着人,很疏离地笑了一下,没等开口,土坡上的人忽然喝骂起来:“丫的磨磨蹭蹭做个鬼,还不赶紧洗了碗,去那头挑水来把家里衣服洗……”
小姑娘立刻慌张地猛推板车,并狠狠摔了一跤。
许盼一这下听懂了,没听懂也猜出来了,摘下眼镜就冲上去:“你家人死了还是手脚断了,自己的活自己不会干么?”
“你谁啊,俺管家里的丫头关你屁事!”对方和着方言回骂。
“人没爸妈呀,是你家的吗你就使唤?”
他扬起拳头。
小姑娘想劝架,夹在中间被推搡来去,许盼一护着她,难免和人发生肢体碰撞,那帮人看他是个男的,本来有点犹豫,但讲了几天冒牌方言的许盼一,这会子天赋属性爆发,一口气不带喘的骂回去。
一些二个被骂得面红耳赤,这会子大家多少都有些上脸。
附近有人撞见这一幕,上田里喊人,倪约扔下谷穗就冲了过来,挡在许盼一和小女孩面前,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把另一伙人拉开,虎视眈眈盯着他们。
倪约没有和他们正面冲突,低头和小姑娘说:“我刚才听说了你家的情况,已经联系上你爸爸,他会尽快赶回来。”
这些人本来咋咋呼呼气焰嚣张,听见倪约的话后,嘀咕了几句,忽然怂了,扭头作罢。
“刚才下巴有块胎记的,是他儿子吧?”许盼一理了理被拉皱巴的衣服,和倪约奇怪道:“他儿子有手有脚,怎么不叫他儿子干,没见过这样的亲戚,当年我快中考,我妈要带毕业班,我爸要做手术,让我上大姨家蹭饭,还得客客气气呢,人家看我小孩一个,也没让我干活,更没让我表妹把我的活干了,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他说着要往阴凉处歇歇,这才发现腿上还吊着个人。
许盼一心道坏了,往四下一看,饭碗摔了一地,他认命似的低头去捡,小姑娘跟他身边一块,眼巴巴地说:“哥哥,能不能带我去医院看看我妈妈?”
两人对视一眼,倪约抱起孩子就走,搭顺风车去县城医院。医院不大,稍微一打听就问到了房号,医生正在给家属做思想工作,大意是说孩子保不住要引产。
孕妇在病房里听见,开始嚎啕大哭。
“俺好不容易能怀个儿子守家,你们这群吃人的王八蛋,要俺怎么活……”
护士去安慰她,却被她拳打脚踹。
“你们赔俺儿子!赔俺儿子的命来!哎哟,怎么办呢,俺家里几个老不死的,以后就剩几个姑娘,还不得被欺负死,家里的地都守不住啊!”
“妈,妈——”
小姑娘挣开许盼一的手冲到病床头,母女俩抱头痛哭。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谁说女孩子就守不住家,再说……”许盼一说不下去,想到那几个恶心的老头还有他们虎视眈眈的儿子,忽然感到心累。
孕妇情绪波动太大,被几个医生护士同时按住,小女孩被赶到一边,许盼一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蹲下来替她抹眼泪:“他们欺负你,你就反抗,处不来就不处,以后干脆不要这帮亲戚,好好读书,离开这里,”他看看自己,好像混得也不怎么样,但他还是坚持,读书对普通人来说,是唯一出路:“虽然可能不见得会很好,但至少能给你自由,和那帮穷死鬼争那点田地,没意思。”
把小姑娘安顿好,两人也离开了医院,走出大门那一刻,许盼一双肩颤抖,好像在鬼门关里打了一架。
许盼一无力地说:“如果不是答应帮你写剧本,我一辈子都不想来这种地方。”
回去荒破的小屋,许盼一把自己关在黑暗里,久久不得平静,连续两顿水米未进,等到夜沉下来,太阳又重新升起,他才提笔在纸上用力写下背景——
偏远的小山村,儿子是劳动力,也是战斗力,生儿子的家庭欺负妇孺,久而久之,加剧重男轻女。
因为大家都只想要男丁,没人重视女孩,所以山里的女人疯狂想外逃,只有男人,没有女人,无法传宗接代的老光棍们,只能把手伸向罪恶。
搁下笔,抬头时,他仿佛看见了那双恐惧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