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寻语气平静而没有丝毫起伏,仿佛早已对其习以为常。
“百姓是他们的所有物,是田里的麦子,死了一批,还有另一批顶上来,世世代代没有穷尽,又怎会有人爱惜?”
“榨取利益的人是自己,而百姓一旦活不下去,化作讨债的鬼……”他指了指灰暗的天,“承受他们怒火的人是那位皇帝,也不是他们,有恃无恐而已。”
“而百姓起义,推翻这个皇帝,推举另一个皇帝,恰恰是世家所喜闻乐见的。”沈羡掐着掌心。
他们相互扶持,又有意隐瞒,如何不令她一无所知。
“诸位。”孙存勋站在高台上道,“我们不日便要出征宣城。届时,会有神灵派遣的一众天兵天将相助——我们向神灵献出多少财物,便会夺回多少田产,夺回多少金银珠宝!”
沈羡抚平眉心,叹了口气。
扮作身患重病之人,给孙存勋送了五斗大米,好不容易交了这些米,又要跪着听王夫人念经受戒,而后喝下呛嗓子的符水,早膳午膳都只有一勺白汤,上头飘着几粒大米……
总算是等到他聚众永兴的目的了,再待几个时辰下去,她只怕要饿死。没饿死,也要茫茫然领来一根木棍,不明不白地跟着孙存勋去攻打宣城。
传闻永兴可怕,其实怪在这样狂热而不自知的百姓。
“他敢公然在此提起,怕是已经准备万全,我们没剩多少时间。”沈羡道,“回宣城。”
“站住!”
沈羡向邓寻递上一个眼神,示意他先行解决宣城之事。
王夫人施施然走上前来,脸上灰蒙蒙的,唯独一双眼睛向外冒着精光,很是摄人。
她瞥了一眼视线尽头的男子,他看起来身手矫健,不是自己能拦得住的。打量沈羡一眼,便挂上一个笑容,使力将她拉到自己身侧。
“这是做什么呢?”王夫人道,“这么多人都在向神灵献礼,独独你一人逆着人群走。”
“有些犯呕,许是病尚未痊愈。”沈羡捂着胸口,皱着眉,一副虚弱的模样,“我怕这般对神灵不敬,故而想找找哪里有茅房。”
“你刚入五斗米道,不能享用茅房。”王夫人将头一点,“倒是远处有一片空地,去那儿吧。”
袖箭太大,塞进麻衣窄袖之中太过显眼,是以她将其塞进了空荡的包袱内,衣领内侧只贴了一把短刀。
沈羡胳臂被王夫人紧紧攥着,料想一时挣脱不开,只能等着远离那群教徒后再寻个由头和她硬碰硬。
“王夫人,撑不住了……”
沈羡刻意走得东倒西歪,捏着喉咙,作势要吐。一旁王夫人却丝毫没有松开她的意思,沉默不答。
她明明健康得很,怎么也装不出来真实的,王夫人也是好心,耐心地等她演出来。
“你不是犯呕?”王夫人笑道,“怎么不吐?”
觉察到她的敌意,沈羡心头一凛,只弱弱答:“许是只犯恶心,毕竟……”
“咚。”
沉闷的一声,沈羡只觉双膝一软,便栽在地面,登时,额头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你想逃,是不是?”
“不……”
沈羡抬眼欲驳,王夫人也笑眯眯地同她对视。
“不能走,你不是信了五斗米道吗?”
沈羡想拔出双膝,却像小腿绑了两块巨石一般挣脱不得,她睁眼看着王夫人一步步走上前来。
“你为何不信?”
“你难道不想要那样的生活吗?不想要田产也不想要财帛?”
王夫人抬脚一踹,轻飘飘的包袱便飞出二丈远。
“不想死后登仙堂吗?”
王夫人兴致颇高地蹲下身来,视线与沈羡平齐。
“从前也有许多人同你一样,不肯信道,但他们都被我们亲手献祭给神灵。所以如今永兴上千人无人不信道,你胆敢踏出永兴半步,便是背叛神灵、背叛仙人、背叛我们。”
“你如果不想信,那就……”
“按说你做到仙人手下的鬼吏,应当有所警惕才是。”
沈羡拔出短刀,无暇听她咒骂,也无心观赏她自体内喷涌而出的鲜血。
所幸那一脚力道不算大,她还不至于全然无法行动。
“嘶——”
刺痛牵连着她的双腿,她以双手抵抗被迫弯折的膝盖,以一种在旁人看来啼笑皆非的姿势跌跌撞撞接近眼前那片枯林,不算走,亦算不得跑。
进入枯林后,接下来该往哪儿逃?要逃多久?
她一概不知,但无论去往何方……总归不会再是永兴。
她的鞋履拖过地面的沙尘,有时是枯叶,扬起阵阵污浊空气,呛得自己频频干咳,眯着双眼,只一味绕开低矮而尖刺的枯枝,却仍然不慎被勾住了发丝。
她无声叹息,小心翼翼地松开左手,随即左膝砰地一声跪地,令她再度蹙紧眉头。
“可有大碍?”
“无碍……”
沈羡话音一滞。
孙存勋单手背过身后,姿态如闲庭信步般散漫。他另一手中捧着袖箭,一抛一接,而后将其举起,细细端详,寻找着机关。
沈羡不知自己已步入多深,亦不知他默然在自己身后跟了多久。
“逃得太慢。”
“你的脚印太过显眼。”他低低笑着,“想不跟着都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