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羡摇摇头。
他想问自己愿不愿意再给他一次信任。
但她不信,也不愿。
“你也骗过我,我还能信你么?”
“若你费尽心力唤我们前来只是为了求得饶恕,那便不必再虚与委蛇下去了。”
在这样的地方待久了,感受并不好。她想即便此处能见天日而不致霉烂腐臭,但这里的死犯日夜抬眼都只能透过那狭窄无比的门窗,看见天上拦满的铁网与铃铛、尽处那堵缄默无言的石墙……
他们大抵会死的,不是鼻息骤止,是心死,而哀莫大于心死。
沈羡背过身去要走,却因他一生呼唤而硬生生止了脚步。
“瑶娘。”
她到底是为他这声轻唤而转了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你究竟要求些什么!”
“第一件事,是劳烦你为我看顾好母亲与苏韫晓。”
“此事你不提,我也会做的。”
“第二件事,我不想死。”
“你就这么不愿赴死?这值得你孤注一掷,倾尽苏家的所有?”
“是。”苏季和温和笑笑,像是在安抚她的激动,“我一定要活。”
“为何?”
“父亲殉于所谓忠诚,我亦有自己的道。”
他撑起身子,每步都伴随枷锁碰撞的脆响。
“我要为苏家后人谋一条生路。”
“苏氏已经沦为刑家,后人世代不可仕进。”沈羡驳道。
“正因苏氏沦为刑家,我才要为其洗刷罪名,将功抵过。”
“值得吗?”
沈羡瞥见他双手递来的令牌,心中不免怅然。
“你给的,是整个苏氏。”
苏季和眉眼低垂,轮廓柔和。
“很可笑,不是吗?我亲手推苏家到了这样的境地,如今又反悔了。”
“但若非前事足够令人不堪回首、无可挽回,今日我也不会这般痛彻心扉,大抵也只会顺从地受死。”
“苏氏旁支可不会因此同情你。”
“我这么做,原本也不是为了他们。”
“我只是想,如今苏氏直系只剩下我母亲与苏韫晓,她们步履维艰,即便日后苏韫晓有了子嗣,却连庶民都不如……我不愿她们过着这样无望的日子。”
“你又在利用我与苏韫晓的情谊哄骗我。”
“真心的。”苏季和看向沈羡的眼神中毫无心虚,很是坦然。
沈羡有些动摇了,却没松口。
“苏氏已经败落,这时给我令牌,让我接过烂摊子……”
“还有苏家庄园。”
“占了多少良田?”
“你该问的是,苏家庄园占了宣城郡的几个县。”苏季和语气平淡。
沈羡微微长大了嘴,转而又以为在情理之中。
世家聚族而居,累世兼并,荫庇无数门客、佃户、部曲、乡民,除盐铁外,概不外求,赋税亦不上朝廷。
她在吴兴待得少,只以为沈家园林大,却不成想那是庄园,整个吴兴……可能姓沈。
“我收了这些,又有什么用?”
沈羡略显迟疑地瞄了一眼一旁面色沉沉的男子。他此刻显然是陷入了纷乱思绪中,她只可从中看出些许矛盾。
“这些该交给朝廷。”
“不对,那是以后的事。”苏季和轻声道,“你现在暂且需要它。”
“为何……”
“你忘了一些事。”
“譬如,防备太后。”
几乎是他话音落下的那瞬,沈羡恍然大悟。
太后,道教徒,而彼时,那些人是他安排的。
苏季和要自己握着苏家的权柄,是否意味着道教祸患未除,仍与苏家、宣城郡……乃至整个江州尚存关联?
“你们同那些人还有联系?”
苏季和却是不肯再说了。
“饶我一命,便告之于你,我只要一条生路。”
果然是想用这些要挟她。
“即便没有你给的这些,我不是不能去查。”
“可是你们若想彻底扳倒行事滴水不漏的刘渊和他背后的刘氏,差一个理由。而我知道他们出了一个纰漏。”
“你……”
她不得不承认,这正是她所需要的。
“条件,方才已经说得明白了。而我只要活着。”
“你要如何将功补过?”
“将我发配充军,我会为朝廷立功。”
苏季和将那块令牌置于沈羡掌心,明明它很轻也很小巧,她却以为如有千斤重。
她看了一眼陆衡。
他此刻正颇为平静地盯着她,她猜不透他的看法。
“一定是我吗?”
“难道你要让皇帝大摇大摆地离开龙椅,来到江州?相较于他,你更适合接过它。”
她该信他么?他骗过她,他也可以骗她。
接过令牌,可能有利于局势,她或可从中得到制胜筹码。
但接过令牌,亦可为自己揽过无数隐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