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会打诳语的。
这是燕棠此生中学会的第一条真理。
幼时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但他还记得,小时候,他听嬷嬷说,他抓周的时候,一手就抓住了一把童子小剑。人都说,这是要做武功盖世的大将军。
那大将军是什么样的呀?
大将军……大将军就是,就是要保护大家的人啊。
那么……只要我做了大将军,大家就会高兴吗?
当然啦,傻孩子。
燕棠垂头望去,只见湖中水面,一片平静。隐约有几个泡泡,在并不十分清澈的水中漂浮上来。他随手将手中馒头撕下一小块,向水面抛去;馒头落入水中的一刹那,那些寂静的红色鲤鱼便接连涌出湖面,张开着粉红色的嘴巴,争夺那一口馒头。鲤鱼的身体彼此碰撞,他甚至听见两鱼相撞时的“砰砰”之声,他看得有趣,便又撕下一块馒头,只不过这一次,用力朝湖的另一头丢去,那股红色的潮水便立刻向远处席卷。他单手支颐,出神地凝望着眼前的景象,就像是可以这样看一辈子。
或许也会真的这样看一辈子。
他正远远看着对面逐渐平静下来的水面,一面看,一面撕下一块馒头——这一次是塞进了自己的嘴巴里。直到他身边响起一个声音。
“只是喂馒头,有什么意思?”
他看也没有看一眼,只是又撕一片,丢入水中,听鱼群相撞的声音。像是蓄意挑衅,又像是毫不在意。
那人笑了一声。不知道是不是笑他的幼稚。
“还在生我的气?”没有等他的回答,那人已经从善如流地开始检讨错误,不,看似在检讨错误,如同许多年来一样,分毫未变,“我错了,我真错了。可是你想一想,小棠,在其位,谋其事,许多事情,我也没有办法。”
他还是叫他小棠。这名字很奇怪,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听见过。现在听起来,就像是对方在叫另一个人一般。从他踏入弥陀寺的山门那一瞬起,大家都叫他明秀,叫了许多年。连父母为数不多的几次探望,他都听见父亲的声音在问“明秀何在?”而且,就连纪哥也……
他叹了口气。或许正是因为只有他会叫他小棠,所以他总是没办法真正地讨厌他。
“你根本不觉得你自己错了。”
“当然——我没有顾忌到你的感受……”
“不。你在弥陀寺,佛前宝地,公然行凶。”
燕棠慢吞吞地说。鱼群又一次沉寂下去,沉寂得太快,而此刻也安静得太快。
“这是大人的事情。”很快,陆之寒狡猾地说。
最后一把散碎的馒头被狠狠抛向水中!这一次,几乎满池的鲤鱼都跳了起来,它们有快有慢,但是全都张着嘴,有力的尾巴打出凶猛的水花,满池哗哗作响——燕棠感到自己胸中憋着一股闷气,不知道是前几日憋到了现在,还是其实已经憋了许多年——
“这些鲤鱼!”他果真还是个孩子,摆不了太久的款儿,手指头指着满池痴肥的鲤鱼,“只知道吃!吃!整日里就是这样,见到吃的就会冒出头来抢,一直喂下去的话,就连自己会撑死都不知道!!你把我当成这些鲤鱼吗!”
他薄薄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但他近几日已经窜了不少个头,只比陆之寒矮半头了;他微微昂着下巴,不知道是想要哭泣还是想要怒吼。
“好了……好了……”陆之寒选择投降。他对燕棠投降过很多次,但是第一次见到他这样大动肝火;毕竟,燕棠从来都是软绵绵的、呆呆的,像是一个小尾巴,是他们之中最小的小弟弟。
“你,你觉得……你把我抓进洗砚司,走一个过场,再好好地送回来,我就、就看不见那些拖出去的尸体……寺里的师兄师弟……你这样,死后要下阿鼻地狱的!”
陆之寒一次没有哄好,脸上现出无奈的神色。
“你什么时候真的皈依了?还信什么阿鼻地狱……”
“这不重要!”
陆之寒只好闭嘴。等燕棠平静了一些,他才开始循循善诱道:“小棠,我不是在行凶。那都是些坏人……而……包庇坏人的人,也是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