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的议事厅内,那具不知道是死是活的肉红色躯体被牛头马面缓缓拖走。沿着地上深红色的血迹,王得意忍住了不去想牛头马面会将张宗和拖到哪里。
不,这大厅也不是鸦雀无声的。他听见一种窸窣声,像是衣服布料摩擦的声音——他瞪大了眼睛,才发现那是台下长桌周围的人们在发抖。
他自己也在发抖。
突然,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令得他差点跳起来——但他很快就发现,那只手皮肤细腻、掌心温暖,是阿诵的手。
王得意抬起脸,阿诵并没有看他,甚至忘记了自己鬓边的那朵小花;若是放在平日,这朵小花少不得要引人笑话的,可是现在,谁也顾不上笑话这朵小花、笑话戴着这朵小花的阿诵。没有人笑得出。
“大哥……”王得意喃喃一声,乞求一般又看向宋汀州,但是宋汀州只有那淡淡的微笑,像是一种不知何时戴上的面具。从前在襄阳时,宋汀州是那个最挑不出错的老好人,他是多会照顾人的一个大哥啊,所有人的心事,他都知道,因为所有人都选择向他诉说。
在满厅的寂静之中,宋汀州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好整以暇地开始擦拭自己的眼下,似乎他终于想起来自己面上的血来了。所有人静静地等着他擦,就这么样慢悠悠地擦完了,那张帕子也染得脏污不堪。
“咦,大家都还在这儿干坐着干什么。各自忙去吧。”他一挥手,将帕子原样折好,众人便陆陆续续从长桌边起身,默不作声地往外走,脚步不同,相同的是他们都走得很快。快,而且没有一丝声响。仿佛一眨眼间,这座厅内,便已经走得干干净净。
王得意喉咙发涩。
宋汀州的面貌与记忆中那个大哥别无二致——只是略染风霜,显得苍老了些。他避也不避,只是转过身来对着王得意,那种散漫的微笑在他脸上消失殆尽。
“亚离,你看到了吗?这就是技不如人、仰人鼻息的下场。”
“大哥……你何必这么样对他?你……你若真要他死,让他死个痛快也就是了!”
“痛快?”宋汀州一笑,只是眼神冷冷的,“你可还记得,周夔、幺儿、程雪时,还有你和我……咱们几个在洗砚司地牢的时候?在那种地方,便能死得痛快吗?”
王得意瞠目结舌,又听到他提起往事,脸色苍白,狼狈地撇开脸去。
“我是注定要死的人了,亚离。难道,你还指望着,等我死了,这群人都和善得很,不会找你的麻烦?”
“谁说我们要一直留在这里的。”阿诵突然接口道。
宋汀州盯着开口的阿诵,眼睛冷得更为摄人,这时候连一点虚伪的体面都不想顾了,只听他厉声说道:“怎么!你自己身份贵重,可以在岸上锦衣玉食地活着,便要亚离也跟着你去么?”
“那又有何不可?王得意是我的朋友,何况他现在……”阿诵说到一半,突然止住话头,又说,“只要有我在,他必然在地上有一席之地可以安身。”
宋汀州却不如阿诵的愿,极为毒辣地笑道:“何况……?是了。何况他现在‘是个废人’呢?”
王得意肩膀一颤,咬牙不语。阿诵慌忙看他一眼,急道:“我没有这样说!”
“你不是这么说。可是你心里却是这么想。”
阿诵抿起嘴唇,欺霜赛雪的脸上少见地露出负气的神色,使得他终于更像他这个年岁的少年了。
只是他终归是一个骄傲的少年。
“不管你怎么想。”他冷冷道,“你,还有此地这些魑魅魍魉,都是洗砚司的漏网之鱼。待我回到地上,还是要和圣上原样禀告的。”
宋汀州长长地、讽刺地笑了一声,转而对王得意道:“你瞧瞧你这位朋友。亚离,你该知道,他同我们,不是一路人。”
王得意牙关紧咬,一个字也吐不出口;仿佛出于怜悯,宋汀州便不再逼他,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手明明很轻,落在肩头,却宛如有千钧的力道,令人不堪重负:
“你瞧见了。上头有洗砚司,下头这儿又有你这位公纪严明的好朋友。亚离,大哥能支撑的日子不多了,你可要……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考虑清楚。”
说罢,他转身便走,再也没回头看上一眼。
*
这一场刑罚过后,本就冷清的地宫之内,变得几如死寂。
说来也怪,这里有那么多人生活着,却真如些孤魂野鬼般满身死气;本被王得意和阿诵的到来搅起的一丝活气儿消弭了个干净。现下真如住在棺材里一般了。
而自那之后,王得意和阿诵之间也极少交流——明明在身处绝境之时彼此交心过、开过些亲近而促狭的玩笑,但一瞬间仿佛又降至冰点。这也难怪,毕竟他们两个,正如宋汀州所说,本来就是两条道上的人,只不过在日久相处之中,都生出了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