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还未开口就已经哭了好半天,断断续续话也说不了一句,阿勒齐在一旁都快把砚台磨出了火星子,萧照等得毛笔都要干了。
韩厉在老妇人身边耐心安抚。大概这辈子的泪都已哭干了,老妇人才终于开口说话。
“我是三岁就被卖到花月楼的。”老妇人边擦眼泪边说话。
“可还记得家中父母,兄弟姐妹。”
“一点也记不得了,听花月楼的老姐姐们说过,我亲爹嫌弃我是个女娃娃,本来一出生就要把我给掐死,我亲娘把我爹拦下来了,说,女娃娃又吃不了几口饭,养着就养着呗,反正也不影响再要一个。”
萧照将老妇人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
韩厉继续问道:“那为什么后来又反悔了,把您给卖了。”
“养到三岁,才发现养孩子不是那么容易,不仅多一张嘴,还干不了什么重活,我亲娘这才意识到自己当初想得有多简单,便后悔了,想把我送人。结果我爹不愿意,说可不能白白养了三年,还是卖给人牙子比较好。”
“这么小,青楼怎么会要?”
“青楼里的鸨母觉得日子孤单,就想讨个闺女来养,日后好给她养老送终。可寻常人家哪舍得将女儿送到青楼啊,寻了好几日无果,妈妈就从人牙子那买了我。”
“鸨母对你好吗?”
“起初那几年对我是真好啊,妈妈是真把我当亲闺女疼,给我买各种穿的吃的,也不让我端茶倒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那日子过得像个官家小姐。”
老妇人想了想,又重重叹了口气:“如今老了回过头想想,那几年真是这辈子最好的几年光景了。绫罗绸缎穿着,山珍海味吃着,哪像现在啊!”
“为什么鸨母之后对你又不好了。”
“十三岁那年,楼里的几个老姐姐想赎身,让我去偷卖身契,只要我去偷,她们就告诉我我亲爹亲娘在哪。”
“所以那天,我就偷偷跑到妈妈的房里去偷卖身契,撬了半天的锁,终于打开了,结果却发现妈妈的百宝箱里面都是空的。”
“当时我就奇了怪了,妈妈这些年挣了那么多银子,置办了那么多铺子田产,都去哪了。”
“我又在妈妈的屋里找了半天,也啥都没找到。只得和老姐姐们实话实说。那些老姐姐们听了也不意外,倒像是早就认命了,能偷到自然是好的,偷不到就算了。”
“老姐姐们最后还是帮我问了问人牙子,告诉我亲爹亲娘在哪。”
“所以你就离开了花月楼去找你亲生父母了。”
“是啊,我收拾好东西,连夜就跑了。走了七八十里路,才找到我那个家,一到家门,我就给爹娘跪下磕头了,心里想着,见面多磕几个响头多叫几声爹娘,他们总该会喜欢我吧。”
“可你的亲生父母并没有留下你,对吗?”
“可不是吗?明明是他们对不起我,反而还嫌我不干净,要赶我出去。”
“你的生母怎么说?”韩厉似乎对老妇人的亲生母亲更感兴趣。萧照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个细节。
“她说,儿啊,青楼纵有千般不好,但是你在那至少能吃饱穿暖,好好活着,活着比啥都强。我知道,我亲娘也不要我了,她分明是在赶我走。”
萧照观察到韩厉神色有异,心中不免猜测连连,难道他也曾有过这样辛酸的经历?
“后来呢,你回到花月楼又发生了什么。”
“回去后,妈妈也不要我了,她说我就是喂不熟的狗,养不熟的狼,要我有何用?”
“几位老姐姐在一旁也为我求情,说哪怕是狗,好歹也养了那么多年,不要了就太可惜了。”
“可是妈妈特别狠心,居然说,不要了再买一条便是,你们也别舍不得,还会有新的来。”
阿勒齐不敢置信,忍不住“啊?”了一下,不是说之前被当作女儿养的吗?怎么翻脸不认人。
萧照倒是面无表情地记录这些琐事,想着早点记完,早点回去。
韩厉面上波澜不惊,他丝毫不意外,养子终究只是养子,和衣裳一样,随时可弃。
“有位老姐姐在妈妈面前跪下替我求情,说我再不济,也可以在楼里当个丫鬟,端茶倒水,给妈妈捶背捏肩,做饭缝洗,什么杂活都可以干。可不能赶出去啊,从青楼里出去的姑娘,在外头是活不下去的。”
“正好那时楼里又缺丫鬟,这才好不容易把我留下来。”
“从被捧在手心里当女儿养,到各种脏活累活都要干的丫鬟,云泥之别,你不恨那位鸨母吗?”
老妇人想了半天,也没回答,恨,不恨?或许这一辈子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或许她自己也不确定这个问题的答案。
听到韩厉这么问,萧照停下抄录的手,抬起头来,暗暗观察韩厉的神色,他今日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为何对这位老妇平平无奇的幼年经历如此感兴趣?
不就是先被亲生父母卖了,后被养母舍弃,这样的事普通百姓家多了去了,要是一个个明其缘由,那这本书写上一辈子都写不完。
阿勒齐看着左右两个人,一个在步步逼问,一个在奋笔疾书,长生天啊,这两个人的心是铁做的吗?
阿勒齐看不下去了,给老妇人递上手帕,倒了点热茶,“老人家,别着急,喝口茶水再说吧。”
老妇慌忙站起来,赶紧弯腰接过茶水和帕子:“这位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