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十伊望着他,直到炙热的阳光翻起一层热浪,将远行人的背影灼烧变形,他才收回视线。
他背着行囊,转向西,那是回山的方向。
可行出没几步,他就看到了一激烈的打斗场面。
已经是打斗尾声。
那人靛蓝色长衫上溅上了大片如墨点的血渍,手撑着长刀,身形飘飘欲坠。
他身边横七竖八,倒了有五六个盖头蒙面的人。
似是注意到身后的来人,那人缓缓转身,目露凶光,但脸色虚弱,刚刚的打斗已经耗费了他全身的气力,他已然没有能够再继续打下去的力气了。
况且他腿部外侧,横斜了数道刀伤,血液浸染了长裤。
他握刀的虎口处也血流不止,显然是将才劈砍过程中,倾尽全力所致。
不知为什么,蒋十伊打算带他回山上,找黄大夫医治。
那人嘴唇干涸发白,意识逐渐不清。
“我活不了了。”傅翊周意识涣散,已经感觉不到疼痛,身体好像失去了对肢体的掌控,只余脑中的白光越来越暗。
“放我下来。”
蒋十伊没理他说的,停下来,将背上的人颠了颠,继续走。
傅翊周苦笑,“彼以此兴,必以此亡。”
凡事都逃不了命数。有些东西好像是注定的,就会发生。
他在沿海杀寇有功,高将军将他举荐了上去,可到头来,他还是没能走出这片海。
能打听到他升任的消息并不难,他要赴京的消息很快在军中传开。
那倭寇留在陆地的奸细也知道这件事,当即回到他们驻扎的岛屿,报道了此事。
几个留着一看就是非我族类的发型,带着倭刀,连走路姿势都与天朝人大相径庭,他如何能认不出来。
这里不是军中,也只有他一人孤军奋战,即使再勇猛,也还是落得重伤的下场。
傅翊周胸膛震颤,“可笑啊,还以为到了京城后就是另一种活法。”
“去不成,我还是去不成了。”他声音越说越弱。
蒋十伊不发一言,专注上山的路。
“你是英雄。”他说,“不能这么轻易就死了。”
或许是感受到命运的召唤,头顶上的一片云追随着他们,替他们挡去阳光。
“我根本没想当个英雄,我这辈子也只是想出人头地,混出点名堂来。可到头来,还是安安稳稳的生活最难得。”
军中有兵士家眷随军,许多次倭寇报复,将稍有官职的一家老小尽数屠戮,再将人头用麻布袋子装在一起,送到军中示威。
“杀了一辈子倭寇,最后也被倭寇所杀。”
傅翊周低声笑,“其实没成家也挺好的,我死了,也不用害妻儿没了依靠。”
“大义也好,小义也罢,再厉害,再龌龊的人,也都只有一条命罢了。”
傅翊周没能坚持到山上就走了。
众人也都稀奇,蒋十伊下山一趟,弄丢一个活人,又将一个死人带回山上。
远在院子里的沈鸢并不知道这一切,她从库房里翻出一个玩意,状似冰块,可通过它看什么东西,那东西就都是放大的。
她正捏着它,对准院外的花草树木看,就看见蒋十伊敛眉,从坡下的长路走来。
沈鸢只当他是累了,才一脸漠然的样子。直到晚上吃饭,他才同她讲话。
“你还想着那个宁殊么?”他语气又低又轻,听不出情绪。
“我为何不想。”沈鸢嘟囔道。
再怎么说,她也是与宁殊自小就相识。
“你还想回家吗?”这次,蒋十伊放下筷子,抬头望她。
沈鸢点着头,满脸希冀,她伸手去抓蒋十伊的手腕,却被他不动声色地躲开了。
“到时候你同我一起去京城。”
“你这辈子的吃穿用度,全包在本小姐身上,再不用整天跑下山去,累来累去,也不知累出来个什么,还整天总不开心。”
他脸阴郁了一下午了。
傅翊周的衣衫因打斗而残破,蒋十伊找了自己的衣裳给他换上,将他安置在了后山。
隔天三更天,他拿了傅翊周的包裹,里面装有他的文牒和调令。他穿过密林,并未走寻常大路,而是绕到了云隐山的南端,从一小道侧面钻了出来。
走到了山外的大路,太阳早已升起。
不远处,进山的出口果然有重兵把守,远处空地上,穿着盔甲的兵士在原地打桩支帐篷。
遇到官兵的问话,傅翊周的调令比开口说话管用。
后来,东南沿海的倭寇打完,高将军又率军远赴闽南。京中也无一人认识傅翊周,他便顶着傅翊周这个新名字,换了个新的活法。
镇抚司里高手云集,各人擅长使用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的拳法了得,有的腿脚功夫了得,飞檐走壁,摘叶飞花。
诘难虽多,但他也很快速适应。许多次出行,他也几乎是命悬一线,但好在都过去了。
沈鸢自夏末返回京城,便再也没有出过家门。
其实他重新见到她,是在陆衍苏玥的婚宴上。他来得很迟,只远远坐在靠院墙的桌子。
视线穿过层层人群,和半年的时光,落在沈鸢彼时了无生气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