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弗庸那时候不过十二岁,人微言轻,家中两个兄长和他一个意思,却被吕氏微微笑着驳斥回来:“跟在我们身后,三丫头以后出去还是县丞之女,官家小姐,以后寻个好人家,只消坐在家中享清福。若是跟着你们,一辈子面朝黄土面朝天,日后在村中草草找个莽夫嫁了,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张家两个兄长心中气愤,却又不得不承认吕氏说的对。
许栀和留在许家,确实比住在村子里有前途。
年幼的张弗庸被带大哥二哥走了,还真信了这样做是为了外甥女好。
现在,他恨不能指着吕氏的鼻尖问:这就是当初所谓的好姻缘?享清福?
正堂中,吕氏听说张家四郎过来,心中咯噔一下。
她昨晚才和许县令谈及三丫头的婚配,这张家四郎怎么会得到消息。
旁边的孙妈妈宽慰道:“大娘子也不必心焦。说不定张家郎君过来,为的不是三姑娘的事情。”
对,对!昨天晚上才说,张家四郎又不是大罗神仙,到哪里知道许县令的计划。
吕氏忙喝了两口茶压惊,披上袄子,走到外面扬起笑,“张家郎君怎地突然过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张弗庸一身灰青色的长袍,头冠整齐,一眼望去,不像寻常书生纤细瘦弱,反倒骨骼精壮,是个田里做农活的一把好手。
他在白鹿洞书院读书,被汤夫子相中,和汤家小姐汤昭云结亲。金科又中了举,吕氏虽然打心眼里瞧不上张家,觉得他们都是草莽出身,但人到了门口,她却万万不愿意与之结怨的。
张弗庸没被吕氏脸上温和静好的笑容迷惑。他今日来的时候气愤得不行,汤娘子却拦住了他。
汤昭云道:“栀和托人传信,手中拿着三姐的信物,想来在家中被约束。你去了,可千万别直讲婚配之事。”
要是说了,就等于许栀和给人做妾的风声已经传出去。许栀和免不得要被许县令和吕氏怀疑是她泄露了风声。
这样一来,惹了吕氏和许县令恼怒厌弃,日后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言。
汤昭云顿了顿,温声道:“相公先带上这三件绸缎衣裳,等我一等,我与相公同去。”
张弗庸固然有心想要帮助外甥女,但内宅里的弯弯道道,终究不如从小接触的汤昭云拿手。
汤昭云生于书香门第,说话办事体贴周到,她的意见,张弗庸自然会认真听。
他原先被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就要质问个清楚,听到汤昭云的话,冷静了下来,朝着汤娘子认真道:“多谢娘子提点。”
张弗庸伸手拿起汤娘子虚虚指着的一叠衣裳。这些衣裳是汤娘子前些日子找人定做的,正崭新。
……
张弗庸望着吕氏,逼迫自己挤出一道笑容,“许家大娘子安好。家中妻嫂近日在家纺织,做了几身新衣裳拿来给栀和。不知道栀和现在可在家中?”
不是为了婚配之事。
吕氏心底悄摸着松了一口气,旋即脸上流露出两分忧愁,“张家郎君来得不巧,昨儿夜里下了霜,栀和不慎染了风寒。我心底也正发愁呢。”
说着说着,她抬头看向张弗庸,笑道:“现在张郎君过来,到叫我这个做嫡母的心底松了一口气。我陪郎君一道进去瞧瞧?”
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况且张弗庸还只是舅舅,自然不能独自进闺阁女子卧房。
传出去叫人听见,像什么样子。
须得有她作陪,这才叫名正言顺。
只要她在旁边看着,三丫头必然不敢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张弗庸心底憋着一口气,但为了外甥女的名声,硬生生地忍住,“有劳大娘子。”
两人前后脚走进西屋。
西屋中,听到声响的许栀和拉起衿被,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额间,有她特意点在额头上的水,零零散散分布在额头,看着倒真像是做噩梦,盗了虚汗。
吕氏一面进门,一面扬声道:“栀和,好姑娘,你瞧瞧谁来看你了……”
她话音未落,看见许栀和微合着双目,气息虚弱地躺在床上。
方梨朝着吕氏遥遥一拜,恭敬道:“大娘子,姑娘刚刚睡下。”
似乎是为了附和方梨的话,床上的许栀和哼唧两声,似乎睡得极其不安稳。
吕氏心中怀疑,却碍着张弗庸站在旁边,不好直接上去伸手探个究竟。
她有些可惜的低叹:“看来郎君时间来得不巧。若郎君有要事,自去忙吧。衣服我来代为保管,等栀和醒了,我交给她。”
张弗庸还没有来得及做出回应,只见床上躺着的许栀和颤抖了起来,像是梦呓一般哭喃道:“我……我不嫁……”
吕氏的面色瞬间冷了下去。
与旁边的孙妈妈对视一眼,她藏在袖中的手狠狠攥紧:这哪里是梦魇了!分明是故意借着做噩梦,向长辈故意告状呢!
只可惜她心底知道,孙妈妈也知道,却当着张弗庸的面,奈何不得许栀和。
从前怎么不知道,三丫头还有这样深沉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