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贴身侍女,只需照顾好主子的饮食起居即可。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心腹,还得时时刻刻察言观色,在必要的时候,说出主子不便开口,却又不得不开口的话。时机和分寸都得拿捏到位,错不得,快不得,更慢不得。
譬如现在,思琴恭恭敬敬站出来,向扶青和奉虔逐一行礼后,伺机开口:“子暮姑娘此言差矣,朔月之夜的那晚,虞主子毒发吐血,并未出门,这件事主上也是知晓的。即便小醉灵的母亲因故而死,您要替她报仇,找谁也不该找虞主子啊。论说起来,姑娘正儿八经的杀母之仇还没报呢,您怎么不杀相君公子去,倒是跟着他一同往凡间跑?莫非您对相君公子下不了狠心,所以才借题发挥,把气撒到虞主子头上?”
思琴这番太极委实打得很有水平,一来砌词瞥清了紫虞的干系,毕竟那晚她没有出门,自然同妘妁母亲的死无关。二来拨动扶青心头的怒点,迫使他想起我曾与霍相君“私奔”逃离魔界这件事。
如若此刻贸然说出,妘妁母亲的死因,是和紫虞计划夺取灵力控制扶青有关,却又拿不出足以使人信服的证据,那昔日阙宫对峙的场面难保不会再发生一遍。然后就是紫虞巧言推脱,扶青失去耐性,责怪我胡闹,责怪我任性妄为……
不过,和当初不同的是,今天我不需要别人相信什么。
无论他们信不信我,或是容不容得下我,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我颌首报以微笑:“我仅是因为对霍相君下不了狠心,所以才借题发挥,把气撒到紫虞头上吗?不止吧?我还因为与映月楼的几个粗使丫头发生争执,心中愤恨难消,我更因为不甘被君上冷待,以至郁郁不平妒火中烧,故而无理取闹迁怒你的主子,甚至巴不得让她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不妨一并说出来,我全认。”
这大抵和思琴预想中的回答不太一样,她表情惊滞,唇齿动了又动,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在扶青的一个眼神示意下,白褚契然转身,捡起从辽姜手里打落的剑,笑眯眯往思琴脖子上一放:“话挺多啊?好好留住这条命,将来自有你说话的时候。我现在手不大稳当,万一把你脑袋割下来,就只能提前说声抱歉了。”
话说到如此地步,饶是思琴再没有眼界,也合该看出他不是个轻易能得罪的,遂即安安分分缩起了脖子,不敢妄言,妄动。
可毕竟,打狗也要看主人,这几乎是众所周知的道理。白褚方才对辽姜动手,此举已是匪夷所思,现下又直接越过紫虞教训思琴,与其说他目中无人,不如说这是扶青默许的行为。因而,紫虞或有疑惑,或有不悦,却并未显露半分。
我目光逼视着她,用力挣动手腕,头也不回道:“你到底放不放手?”
他呼吸沉重,极力抑着声,神情愈发严肃:“我不能看着你冲动。”
我扭头看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咯?”
继而附上明了的笑容:“给我这把刀的人说,从今以后我便是它的主人,主召即回。那么你猜猜,既可召回,能不能唤出呢?”
说完不等扶青作出反应,我手心微微松了松,向斩魂刀施令:“杀了她!”
顷刻间,斩魂刀以破竹之势应声而出,锋芒锐利,仙光流熠,一路擦着星火,极速冲向紫虞。
思琴受白褚挟制,脖颈一片冰凉,根本动不了,也不敢动。我掌间一握,犹自施法聚力,将不断涌入的寒潮凝集成冰,如蛛网般围裹在辽姜身上,延缓他挡刀救人的脚步。
紫虞见状一惊,当即施法打出结界,以抵挡住斩魂刀的锋芒。却不知是真的体弱,还是故意装模作样,才过片刻,她便气色苍白连连震退,甚有力竭衰微之势。
“住手!秦子暮,你敢,你敢!”
辽姜试图摆脱禁锢,可他似乎忘了,冰由寒气筑成,寒气并非源自于我,而是源自于整个雪境。没有时令结界的阻挡,只要雪境还在,寒气的力量就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除非他能与雪境抗衡,否则,一切挣扎皆是徒劳。
我端望着白褚微微颌首:“看来阁下没有说错,这些雪的确很喜欢我,机缘二字果真是玄妙啊。”
他皱眉:“我想,将此刀赠予姑娘的人,其初心是为了让你身在魔界能够自保。而非不计后果冲动行事,用一己之身作代价,换取所谓公道。”
我面无表情:“事不关己一身轻自然可以说风凉话,偏偏我现在最不想听的,就是风凉话。”
随着话声一落,斩魂刀加剧了攻势,将结界破开细碎的裂痕。
我曾当着太子殿下的面,守在娘亲坟前许诺说,会好好爱惜自己,会拼命努力地活下去。今日,恐不能办到了。只要能彻底地除掉她,便是同归于尽,也值得。
有些话不必开口,只通过眉角眼梢便可流露出来,甚至,比用嘴说更为真实。扶青显然心领神会,桎梏在手腕间的力量默默松了松:“是否今日,我无论如何都劝不了你?”
我鼻子一酸,忍下想哭的冲动,提着嘴角微微笑了笑:“我劝君上放下仇恨,与天帝和睦相处,君上能办到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君上既非受害者,又凭什么劝我,凭她救过你?”
他没有回答,也不再阻止,场面突然安静下来,连呼吸声都变得格外明显。
我忽觉腕上一空,扶青把自己散作烟云,很快,又聚形出现在紫虞身旁,施掌加固结界的同时,将她推向安全的地方,独自抵挡斩魂刀的仙力。
“主上?”紫虞诧异。
“青儿!”奉虔骇然。
白褚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看,他大抵很想扔下思琴,结结实实痛打我一顿。
奉虔面色惊白,眼中有怒火滚涌,大步流星从身后走来,视线紧锁住还在错愕中的我:“快停下!”
他背向众人,压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声,咬牙切齿低叱:“青儿负重伤未愈,仅剩下最后一层法力了,本来只要闭关修养是可以有所恢复的,却因为你,才使他挺身犯险,强行破关。不但近一个月的辛苦功亏一篑,甚至还加剧了伤势,现在完全是在硬撑着!一旦被天帝斩魂刀所伤,他会立刻失去全部的法力,形同凡人,你想让他死吗!”
奉虔这番话宛如罩下一张无形的网,将我绕在其中,辨不清方向。
太子殿下说,扶青法力折损,就连对付一个潮泱,都需要拿全城百姓做筹码。太子殿下还说,饶是扶青被此刀所伤,至少也能废掉他一层法力。
明明都已经这样了,却还敢来挡刀,我从没想过,扶青为救下紫虞,会冒着法力尽失的危险做到这种地步。
此刻,裂纹几乎爬满整个结界,白褚当即扔了剑就要过去,却被紫虞抢步上前,施法打出光柱,为扶青蓄了一道力,撑在刀锋直抵的地方,神色果敢坚毅,凛然不惧。
我输了,输得很彻底,意料之中的彻底。
随着风势里划过的银光一闪,我把刀子收回鞘中,合上掌心握起来,手渐渐放下:“曾有人说,这把天帝斩魂刀,至少能废掉你一层法力。诚然,我无论如何都该杀了你,给那晚无辜命丧在客栈里的冤魂一个交代。可是,可是,扶青哥哥,暮暮从未想过伤你。”
说完没落地转身,如同行尸走肉般,沿着来时那条路,头也不回离开了。
没有人拦上来,也没有一句挽留,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
风停,雷止,云开,见日。
时令结界大抵已经修复,放眼抬头望去,又是一个明灿灿的艳阳天。
我不想回碧滢小筑,独自漫无目的,走走停停。血染透肩膀,沿着手臂袖管,从指缝里往下滴。
偌大的魔界,一路的斑驳血泽,仿佛永远都没有终点。
不知走出多远,也不知走到什么地方,随着适才涌入的寒气逐渐消散,气温逐渐回暖,我像一潭没有了泉源的死水,感觉瞬间被抽空力量,身体失去重心,仰后倒进一个人的怀里。
碧衣冉冉,一拢葱翠,男子低垂着眼睑,目色沉凝。
我枕在他的臂弯里,侧脸依偎着胸膛,语气苍白无力:“是星若吗?”
他眼神一软,点了点头,柔声道:“是我。”
好久没有人这样温柔了,我极力忍住哭腔,绵软的声音,轻轻哽咽:“你上哪里去了?”
他避过我脸上带血的鞭痕,将乱发从额前慢慢拨开,动作十分小心谨慎,像护着一件珍宝,只怕碎了:“那晚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有些要紧事处理,得耽搁一阵子,不能见你。”
泪水潸然落下,我揉揉眼睛,哦了一声:“那为什么又见我了?”
他抬眼,瞥向落在不远处,泛着森森光泽的银纹短刀:“听说子暮在行云居外气势汹汹,还撂翻了映月楼的守卫,我又着急又担心,怕你吃亏。”
我微弱唤了一声:“星若……”
他连忙应道:“我在。”
我嗓间透出干哑的呢喃:“你说如果八岁那年,我没有认识霍相君的话,是不是后来娘亲就不会死了?如果玉牌不在我这儿,而是由霍相君一直随身佩着,是不是辽姜就不能那么快追上去了?如果我老老实实听话,扶青让回来就马不停蹄跟他回来,是不是客栈里的人也都不用白白断送性命了?”
他呆呆僵了僵,神色一惊,一肃:“我就知道你会生出这种念头……”
须臾后,星若哑着声,连呼吸都在颤抖:“答应我,以后不许再这么想了,否则负疚之心会压得你喘不过气的。”
我噙上苦笑,气色萎靡恹恹,木然地看向远方:“可事实就是如此啊。”
他在掌心里聚法,将清浅的微光压近肩头,一边为我治伤一边耐着性子道:“相信吗,就算再重来一遍,你娘也必定会挡下那一剑。无关其他,只因为十月怀胎之苦一朝临盆之痛,已注定了保护孩子是几乎每个母亲都不可避免的本能和天性。而小醉灵,虽然由不得她选择,但她的的确确是心甘情愿的。将军亲眼所见,她当时看起来很平静,脸上既没有遗憾也没有害怕。她还说——若这颗内丹是用在暮姐姐身上,只要能救暮姐姐回转,我义无反顾。”
沉默片刻,他温言,续道:“所以无论是小醉灵还是你娘,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无忧无虑地活着,别让她们失望。”
我目光一动,如风吹过水面,短暂的涟漪过后,又再度陷入了死寂。
忽然,星若捂着唇轻呛,手掌落下时不动声色地一揩:“至于客栈里那些无辜枉死的祁国百姓,要怪就怪扶青,你想离开没什么不对,是他一意孤行,坚持不肯放你走。就像当初,他只能赌上缥缈宫一干仙众和那个人的命,才能勉强把清秋留在珺山一样,可最终,也只留了不过三年而已。”
我一愣,情绪渐渐有了起伏,如墨般的双眼直勾勾盯着他看:“这也是奉虔叔叔告诉你的?”
他嗯了嗯,点头阖眼一笑,温柔得能溢出水来,只是看着仿佛有些憔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