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步,他宛若高山璞石,淡淡背过一只手削然静立。
我只好退回去:“你怎么不动了?”
星若悠哉斜来一眼:“我现在是没有娘子的人,孑然一身无拘无束,反正又不吃亏,为何要动?”
此言一出,我感觉被占便宜了,还是自己送上门儿的便宜,指着他生生气噎得说不出话来:“你……!”
星若观景似的轻踱慢赏:“有防备心是好事,如此在面对陷阱的时候,才不至于连想也不想就跳下去。只是,子暮疑我,星若好难过啊。”
他的目光像糖霜一样黏在身上,虽不似刀枪剑戟般锋利,却叫人忸怩难安:“按说身为局外人,许多事情不应该知道,却实实在在知道得太多了,希望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风掠过他的脸颊,吹起一绺细发,温雅而不羁。
“五年前——你爹那些话并非私下说的,当时丫鬟小厮俱都在场,今日秦子琭大婚宴客,几个仆人忙里偷闲,聚在厨房外聊天,我碰巧路过时,听了一耳朵,所以知道。”
“七年前——主母买通地头蛇欲把你绑入青楼为妓,相君公子还因此与缥缈宫的谬齑打了一架,据闻辽姜公子司徒公子和奉虔将军也都有参与。这件事在魔界早已传开,根本算不上什么秘密,我便是知道又如何?”
“十五年前——”
我挑了下眉毛:“说啊,为何不说了,十五年前怎么样呢?”
星若眼珠上下一转:“十五年前,产婆欲加害你们母女,我是偶然从奉虔将军那儿听来的。”
我被这匪夷所思的答案震懵了:“主母夫人早年犯下的罪行,知情者唯有产婆和丹青,连我爹都被蒙在鼓里,奉虔叔叔一介外人,他怎么可能知道?!”
他指骨扣在眉间:“是啊将军怎么会知道呢,哦对了我想起来了,司徒公子说的。”
我疑了疑:“司徒星?”
五年前司徒星确实暗中查访到一些关于娘亲和舅舅的过往,许是意外牵带出主母买通产婆行凶未遂之事,因怕我那会儿年纪小受不住打击,所以才将这茬瞒了下来?
嗯,如此解释,勉强还算说得通。
不过……
我环抱双臂撇着嘴一哼:“就算司徒星瞒着我,把十五年前的事告诉了奉虔叔叔,可他既位高权重又不苟言笑怎么会说予你听呢?”
他忽然一滞,苦涩地望向了天上,眉宇间凝固着悲伤与思念:“我爹曾是先君座下诸将之一,与将军乃生死莫逆,情同手足。一万年前仙魔大战,他抱着怀里啼哭的婴儿向挚友托孤,后来婴儿长大了常常一个人坐在梨花树下闭眼发呆。有时,坐累了,便睡着了。”
我没料到他会这样,懵懵咽了咽喉咙,表情有些无措:“婴儿的父母呢?”
星若指节修长,泫然半遮在怜怜眉宇间,嘴角调整出一轮惟妙惟肖的轻弧:“父母就在他的梦里啊。”
我看呆了,眼里满含着恻隐,怎叫一个凄凄惨惨戚戚:“既是这样的话,你被人横刀夺爱还挨了一剑,为什么不去末阳殿找奉虔叔叔主持公道呢?”
他看似悲悯地哽了哽嗓子:“又不是小孩子主持什么公道,我连心爱的女人都留不住,把自己折腾得如此狼狈,怎还有脸面去求将军?何况非亲生父子也不能撒娇诉苦,我只想找个肩膀靠一靠,靠一靠就好了。”
我心底一酸:“星若……”
他捂着脸惨兮兮靠过来,埋在我肩上蹭了蹭,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至于那个法宝,是当年先君赐予我爹,我爹留在襁褓中唯一的东西。”
我像老母亲哄孩子一样给他呼噜毛儿:“乖啊,都过去了,不难受不难受。”
星若一句比一句委屈:“用先君法宝破先君结界不是很正常吗,将军受托付照顾好友的孩子,给我个闲职混吃等死,偶尔一起聊聊天,不是很正常吗?”
我连连点头心疼地哦哟着:“正常正常,我就问一问,没有其他意思。”
他哽着喑哑的腔调不依不饶:“你就有其他意思!
我连忙改口:“好好好,你说有就是有,我以后再也不疑心了,今夜权且先原谅这一回行吗?”
星若闷声嘟囔:“我考虑考虑再说。”
我有一种在家门口偷情的感觉:“考虑归考虑,咱孤男寡女这样,被人看到恐怕不太好……”
他像个公主似的,娇气一哼,道:“那就别看!”
“可终归……”我无奈了,斜眼那么一瞟,邦邦砸下几个拳头,“有人!有人!有人!”
酒阑客散,几个家丁在房廊下扫地,沉沉吱呀一声掩上了厚重的秦府大门。
不多时,昏黑的胡同里,伴着响蹄驶出一辆车驾。厢身灰褐铺底,漆上朱红色轮廓,点缀以鹅黄缃梅纹,两匹红鬃马齐头并驱,虽然不见什么名贵饰物,却隐隐迫来一股肃气森寒。
星若淡淡扫去一眼,转个头又埋下了,语气略显烦躁:“不管他们。”
呃——
好吧只有我觉得肃气森寒。
车驾前后约跟了十余名护卫,两个骑黑马的领头男子,一左一右守着窗格,叫人望而生畏。
我尝试着把怀里这坨巨婴推出去:“那个地方好像是条死胡同,而且没见有谁进去过啊,他们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嗓音慵懒,力气却大得很,怎么推都推不动:“白天,你入府没多久,我亲眼看着他们进了胡同,而且车厢里的人从始至终都未曾出现过。”
“你是说,从始至终,未曾出现过?”我艰难支撑住摇摇欲坠的自己,“车上那个人不是秦府的宾客吗,干坐几个时辰就走了,脸都没露一下,图什么啊?”
星若悠然合上眼:“如果你知道车上坐的是谁,想必就不难猜出来,他图什么了。”
本来,我视线追着那辆车,一听了这话立刻埋低头收回目光:“你如此说便是知道那个人的身份咯?”
他轻悄地随口敷衍一句:“这些不重要。”
我气噎了:“那什么才重要?”
星若惬意勾勾嘴角:“我累了,需要休息,不想被打扰。”
哥哥,小女子矮了大半截,你这样弯腰靠着我不是会更累吗?!
老子恨不得给他两拳:“那人鬼鬼祟祟藏在胡同里,多半是冲着秦府来的,你再不当一回事,我就生气了!”
他这才退出去,瞪了那马车一眼,倚在墙下把玩木匣:“你翻进秦府后我实在无聊,出于好奇就隐身前去看了看,车里那个人穿着明黄色的锦袍。”
“明黄?!”我压抑着呼吸盯向前方远去的马车,“祁国中,除了国君和王后可用明黄,便是太子也只有在重要场合才能穿这个颜色。”
星若挑着眼轻嗤:“我活了那么久,看遍人间多少王侯公卿,这鹤发苍颜的太子还真没见过呢。”
我苦思道:“堂堂国君,纡尊降贵跑来这里,我爹难道竟没有丝毫察觉吗?”
星若想了想:“别人或许是吧,凭你爹那般城府,怎么可能会毫无察觉。说不定,早在今日之前,他就已经有所预料了。风寒侵体推迟婚期,想来一切巧合,未见得巧。”
我被这番话惊变了颜色:“你说我爹风寒侵体是装的?可,平白无故,他为何要这么做?”
他眼尾的余光顺着图册一掠而过:“因为你爹必须赶在大婚之日把这本册子交出去,想要争取时间完成里面的内容,就不得不装病。”
我仿佛明白了一些:“也就是当我爹猜到国君可能会在大婚之日出现的时候,所剩期限已经不足以完成这本图册了,为寻一个理由推迟婚期,才故意装病?”
星若不紧不慢:“或许,你爹知道张大人投靠了国相,就等着他今夜把图册丢弃在秦府外面被国君看见呢?”
我疑道:“可他如何确定,国相会让张大人把图册毁于秦府外,而不是放在马车里或者带去别的地方再随意丢弃处置呢?”
星若手指在我额头上轻敲了一记:“当然是因为,你爹了解国相啊,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嘛。于国于君,他虽说不是个好人,却比那些忠骨之臣有用多了。仅凭着这一点,秦家要翻身,迟早的事。”继而发起由衷的感叹:“那个兵部张大人,想必此刻还在得意吧,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这种蠢货,等全然失去价值的时候,就会让你爹扒着骨头一口一口嚼成渣。”
我沉沉倒吸一口凉气,至于星若的后半句,如耳边吹了吹风,浑然没听进去:“可现在图册被我们捡到,国君马上要回宫了,怎么办怎么办?!”
他悠悠看向天上十分不以为然的姿态:“这本就是个赌运气的法子,晚间夜黑风高还有车马经过,谁能保证国君一定会看到图册?大不了,今日失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呗。”
我埋头看一眼图册,贼兮兮的眼神,瞟了瞟他:“星若既有奉虔叔叔这个靠山,想来平日里与人相处时,应该不常常下跪吧?”
他斜来一眼:“你想干什么?”
我拿手指在他肩膀上戳戳:“要不要体验一把顶礼膜拜的快乐?”
他摆出一张傲慢的臭脸:“不要。”
我再戳戳:“是你家主上这辈子做梦都体会不到的快乐哟!”
他轻呵呵提了个冷笑,一句回应也没有,阴阳怪气的。
我嘻嘻咧开嘴角:“没关系,沉默是金嘛,那就当你同意咯。”
星若抵死不从,被我一把拽上了就走,只在风中留下未说完的余音:“我不——”
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我踏着一阵风疾速挡上前,在刀剑出鞘的铮鸣声中稽首下拜:“柳无殃孀妻,秦子玥之庶妹,秦子暮叩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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