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把敌情判断之后,事情一下变得清楚和单纯了:“我待你如何?”
小跛子眼睛眨巴眨巴,肯定道:“极好!”
“我还能待你更好,你跟了我吧。”昭阳非常轻描淡写,“我花苑里多养你一个,也不是问题。你若放不下你的生意,大可在我花苑门前摆摊,来往赏花的人那么多,不会输给西市的,只一点,你见了我哥哥,掉头就跑,跑得远远的就对了。”
她决定将小跛子收留在身边,断绝一切可能,不让其为谢般所用。
小跛子不料有这样一番奇遇,张大嘴巴,愣愣地望着昭阳,突然一下扑到她身前,抱住她双腿号叫起来:“公主当真是我的贵人!什么谢家李家……”意识到公主也姓李,急急改口道,“我是说,不管谢般还是李重庚,从今以后我只从公主差遣!”
听她口中说出“谢般”两字,昭阳终究心头一震,将小跛子推开,向她脸上定定端详:“我且问你,你是怎么跛的?”
小跛子的神情连番几变,低下了头,过一会儿,便若无其事地耸耸肩:“我……我五岁的时候,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牌匾砸中了……没钱治伤,躺了几个月,一条腿就这样了。”
李重庚正浑浑噩噩地往外走。
他想起十岁那年做了一场怪梦,梦中有个欢悦的声音,告诉他,明天他会遇到一个小乞丐,小乞丐是他命中注定的爱人。他不敢置信,又是孩子心理,万一他的爱人只是年少落魄,其实极聪明极漂亮,将来定会成长蜕变有作为呢?不想他兴冲冲来到街口,看见那个小乞丐从狗碗里抠出半块馍馍,小心往嘴里塞的时候,他突然满心憎恶,不声不响地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了那个小乞丐。小乞丐先是吓一跳,继而生气地看着他,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瞳仁深处噼啪爆着火星。她牙齿咯咯地打架,脸颊圆鼓鼓地突起,估计看出了这个欺负自己的大孩子衣着鲜亮,自己惹不起,只能倔强地,委屈地,一点点拖着身躯向后躲避,像一条被打入穷巷的小狗。忽然一个牌匾从上面掉下来,砸中了小乞丐的腿,她倒在地上,裙底一汪鲜血又迅猛又困厄地汹涌而出,终于痛得哇哇大哭,李重庚感到害怕,一扭身跑了。他从此不敢再想起这么个人,幸好他也再没做过类似的梦,提醒他他的爱人是谁谁谁,他就这么把她忘了,仍然是金尊玉贵的滕王世子,长成一个既坦荡又宽厚而且相貌堂堂的大人,知礼仪,循规矩,合体统,完全没了小时候的顽劣样子,直到多年后,他一眼认出她。
那个女孩子推着车子笃笃地行走,从他身边经过,无意瞥了他一眼,他仅仅对上一秒钟,心里敲锣擂鼓一阵大乱。他怀疑她是给他降下了一道符咒,因为他明知这么紧盯着一个女孩子看是不对的,但就是做不到把眼睛从她脸上挪开一分。
她随即毫不在意地掉过脸,继续推着车子向前,右腿有点偏跛,想来是幼年腿伤未能完全复原之故。直到她消失在人潮中,他一下子才醒悟,不知为什么,他能感觉到她在哪儿,疾忙追赶上去,面对着她,却口齿生涩,讷讷难言。
她先是对着他皱了一下眉——她连皱眉也那么美,然后她抱出了一束樱桃花:“公子,您是要买花吗?”
这是城外开一大把一大把的樱桃花,她个子这么小,怎么摘下高高的花枝?她的腿脚不灵便,怎么能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又带着一大捆一大捆樱桃花回来?他眼眶有一种湿润的感觉,喉咙涌起了无数语言,可最终只是吐出了一句话:“我全部都要了。”
她疑惑地闪了闪眼睛:“公子买这么多花,做什么?”
他只管把目光凝注着她,根本不在思考:“不做什么。”
她又皱了一下眉:“那我不能卖给您。”
他不由愕然:“为何?”
“你连价钱也不问,又答不出买这么多花做什么,买花前没和家人商量,回家落了埋怨怎么办?万一你把花退还,一来一回就不新鲜了。”
李重庚开始懊恼今天过于收敛,没有穿一件好衣裳出门,他费尽口舌劝说,可她始终戒备地盯着他,他终于想到什么,打腰间揪下那只金丝珠络的钱袋,增加劝说的力量:“姑娘看,我并不差钱,怎么可能为了一分半文耍弄姑娘呢?”
她把亮亮的眼睛从钱袋移到他脸上,终于流露一点儿笑意,将整捆的樱桃花抱搂起来,递给他,手指不慎擦过他的臂腕,他顿觉皮肤被火燎了一样,刹时间直烫到脸上和耳廓。
像世间每一个浓烈真炽的少年,一旦惊讶于一双黑亮的眼睛,便忍不住千方百计去知道她的名字——人们称呼她为小跛脚,小叫花,没人知道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
然而,知道了又怎样,其实仍是一样,没有人会那么叫她。
昭阳若有所思:“我跟她们问起你的时候,她们都叫你小跛子,可你不是天生的跛子,你的姓名是什么?”
小跛子龇着白牙一笑,花影徘徊在她脸上,整个地氤氲成了一派春景:“回公主,我没有姓,您可以叫我,春朝。”